太爷走后没多久,计划生育的形势,突然间绷紧了起来。
从吕长在嘴里得知,他爹那儿来的消息,说是县里成立了个啥组织,专门管计划生育抓人罚款的事儿,据说权力也大到了没边儿。
没过多久,乡里果然来了信儿,让吕劳五和支书一起去乡里开会,还要求要带上每个队的队长,说这是为了什么垂直有效,扩大影响。
一直到下午的四五点,村长吕劳五家蹲着的几十号人都快要耐不住了,正要散时,抬头却看见了吕劳五背着手叼着烟卷儿,脸皱的跟核桃似的,迈着小方步,进了院门。
“咋样咋样??啥情况??”
“五叔,咋说哩??”
众人开始七嘴八舌的问,吕劳五一看这一院子的人,慌忙一脸惊恐地连连摆手:“小点儿声,小点儿声!喜子,把院门儿关上!!”
大伙儿看他神色紧张,心里就同时“咯噔”一下……
院门被掩上,凳子拿过来,有人端过来一碗水,吕劳五坐下,仰脖一饮而尽,碗还没放下,就先长叹了一口气,“唉……这回,我可也兜不住大伙儿了——都赶紧回去安排:家里,只能留一个,剩下的娃子,送亲戚找朋友家,反正是不能放家里了……交不出罚款的,两口子早点儿商量好,估摸着长短得有一个进去受几天罪才行了……”
“这回,恁严重?!”
“乖乖,这是收钱收不上来,不耐烦,要直接动手了……”
“实在不行,想办法借贷,交呗……”
“能想啥办法??提留款本来一大半都是借的,这会儿,秋没下来,屋里除了那点儿口粮,还剩啥?就是卖粮,也不够啊……”
“借?谁比谁多条裤子似的——一个比一个急,上哪儿借?!”
“那也不能眼睁睁真的一家出口人去蹲大牢吧……”
“奶奶的,要我说,蹲就蹲吧,反正横竖都是难过,说不定还管顿饭……”
“美死你——要是管饭,还轮得到你??”
……
“村长,这次,真有这么严重??”
吕劳五红着眼圈儿,看看众人,“城里是个啥形势,我说不好。咱农村,这回听那意思,是真要下死手了……下午,全乡上百号基层干部集中在了一起,领导宣布,要在乡计划生育办公室的基础上,再成立一个‘主要生育对象管控严抓办公室’,简称‘主抓办’。由计生办领衔坐镇,让各村集体再商量推荐一个干将出来,任这个‘主抓办’主任,同时还要求派出所全力配合支持……”
“哦,计生办躲后面,派出所压阵角,那这个‘主任’,不就是放出来咬人那个??这差事,哪个愿意接?!”
“就是就是……”
“谁都知道这是个缺德差事,也都缩着头不上前……但从古到今,都是这个道理:两条腿的蛤蟆不好找,可两条腿的人,多的是。你觉得缺德,不干。可偏偏有人,不怕缺德,还毛遂自荐。”
“啊?!谁?谁主动接了??”
“五队队长。”
“谁?!!夏得板?!我日他先人……”
众人一片哗然!
“所以我说,都赶紧回去安排!他这回,可真真是顺风鸡毛飞上天!刚才散会那会儿,官腔都跟我飘上了——已经叫我‘劳五同志’了,我日他亲娘……他是个啥人,不用我再说了吧?可这回,人家攥着刀把哩!这阵风,能吹多快吹多快,叫大伙儿心里早有个数,这回,不开玩笑,可邪乎……”
一片阴云笼罩在头顶,众人俱是紧锁眉头各自咬牙,散了。
夏得板接了主抓办的差事,挂帅主管全乡计划生育抓人罚款的事儿,很快传遍了全村。
可他自己,能不知道这差事有多缺德?
他自然是比谁都清楚。
不光清楚地知道这个差事,是个缺德带冒烟的差事。他更加清楚的是,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但他琢磨的,是更远的几步棋。
这第一步棋:计划生育是国策。但国家什么意图,大人物们怎么看,于他夏得板来说,其实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自己能看得着摸得到的最大号的顶头上司,乡长——人家在上面唾沫横飞地讲了一下午大道理,哦,临了临了,要你们出头分忧解难时,全场哑巴了??冷不冷场?寒不寒心?尴不尴尬??
可这个机会,夏得板觉得就是老天爷为他量身定做的!关键时候,哎——得是我夏得板顶上去了!拿得出,用得上,之后再见住效果……往后那前途,想想都锃亮。
第二步棋:当然,有私心是一定的——自己家一个儿子俩闺女,那是首当其冲。既然终归是挡不住政策洪流,那不如就来个迎风而上的灯下黑:保儿女省罚款,这才是实惠。
第三步棋:具体的事儿当然不能自己亲自去干,既缺德还有隐患——保不齐就遇上一半个被逼急眼的愣头青,刀枪棍棒的上来拼命,那就亏大了。再者,得留条后路,哪怕用不上:风再大没有直吹一年的,但凡要是将来停风了呢?
罗秃子自然成了不二人选。
俩人从小打架,最后打成了兄弟。都讲义气,都是直肠子——可夏得板打心眼儿里,瞧不起他罗秃子。
因为他知道,罗秃子一直认为,自己也跟他一样,讲义气,直肠子。光凭这,就能充分说明:罗秃子,是个没脑子。
夏得板自认是个有脑子的:从平头百姓一跃成为队长,再到如今的主抓办主任,他耻于跟一脸混混相的罗秃子相提并论。
没脑子的人,只配跑腿打下手。这就是他对罗秃子的定位。
而讲义气的罗秃子,此刻正浸润在“鸡犬升天”的滋味里无法自拔。带着他的那帮小兄弟,也就顺理成章地成了夏得板的得力助手,主抓办的主力军。胸前再别上一个标着‘人口’字样的胸牌,好像就算做的事再不是人事儿,也能经了特赦,理直气壮地做人了似的。
“一上二扎,计划外刮。”
“儿子不在找老子,老子不在抓侄子,没有侄子拆房子。”
“窝藏同罪,严惩不贷。”
“计划生育,利国利民。”
再举着这些国标和自创杂糅之后,生出来的所谓政策标语,即使是一块生锈的铁片,也能被堂而皇之地磨成了一把锋利的尚方宝剑。
劳动人民的智慧,师出有名的正统,是无限和无限制的。
被拿来开刀,最佳的选择,当然一定是丁国强。
丁国强一家本来就是从四川因超生逃难而来的“违规户”。如今三胎已经快三岁,老四马上也要满月,一抓铁定一个准。
夏得板的老娘,是个脑子不太灵光的老太太。虽然在家里狗屁地位没有,但这并不妨碍她心大嘴碎。
到塘边洗衣服,一边抡着捶衣棒,一边自顾自地絮叨,却被旁边蹲着一起洗衣服的孔素兰,给听了个正着。
孔素兰也顾不得衣服了,悄莫吭声地起身快步回了家,原想着让丈夫赶紧跑一趟去通知丁国强,可到家一看,丈夫不在。
见老二坐在地上自顾自玩着,老大汤圆儿趴在那儿正在胡乱画画,便喘着粗气道:“汤圆儿,快去找你国强叔,告诉他,主抓办的人马上要来抓他们一家……”
话音还未落,只见门外丁国强媳妇披散着头发,一手一个抓着俩大闺女,跌跌撞撞满脸惊恐地撞进了门来!
“嫂子,他们来抓人!我领着她俩跑了,国强抱着老三也跑了,可小四儿还被他藏在黄瓜地里没抱回来,呜呜……”
“没时间说了,快,钻到里屋床底下去,别出声,我就挡在门口假装编席,放心,谁来也看不出问题。”
“那,那那,那小四儿……”
汤圆儿站起身来,沉声道:“婶子,不用担心,小四儿交给我吧,我是小孩子,没人会注意我。我保证,把她好好的带回来。”
汤圆儿说完,转身出了门,压着步伐速度,朝着菜园走去。
离老远,往机井房那边一看,已然是人去楼空,也不知道爷俩到底是不是都被抓走了。
顺着地头的黄瓜畦,汤圆儿下了地。
黄瓜已经到了末季,秧蔓上的毛刺也变得更老更硬,扎得胳膊生疼,巴掌大的叶子挡住了风,头顶大太阳照着,汤圆儿个头又低,满头满身的出汗,感觉闷热的要命。
抹着脸上的汗,汤圆儿低着头,仔细认真地来回一排排的找,终于,在一株黄瓜根儿处的破塑料膜上,看到了躺在那儿的,小婴儿。
阳光透过顶上稀疏的黄瓜叶子照射下来,小四儿就躺在那片碎花铺就般的荫凉里,上半身穿着件被剪了长袖的旧秋衣,被阳光晒得眯着眼睛,嘬着手指头,没哭,也不闹。
汤圆儿突然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过的揪心。
这些天,看着人人说起这个事情时,压低嗓门皱眉紧张的偷摸模样,汤圆儿隐隐地觉得,以前太爷嘴里所说的“运动”,应该,是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