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部卫生队二楼,木窗朝东,十一月的风卷着海盐味灌进来,吹得白色窗帘鼓起又落下。
沈卫国靠在床头,右肩缠着厚厚绷带,锁骨处上了钢板,一动就疼得钻心。
林知夏推门进来,手里端着搪瓷盆,盆里是热水和纱布。
两人对视,空气有一瞬静默——
壕沟里那场哭成泪人的狼狈,仿佛还在眼前。
她先开口,声音低却稳:"换药。"
沈卫国点头,没说话,只把未受伤的左手抬了抬,像某种默契的投降。
纱布一圈圈解开,露出缝合整齐的伤口。
林知夏动作轻柔,却能感觉到他肌肉因疼痛绷紧。
"胶卷......冲出来了?"沈卫国低声问。
"嗯。"她掏出一个牛皮纸袋,递到他面前。
照片在清晨光线下清晰得刺眼:
碉堡绿光里,阿石正把67式地雷塞进背包;
王秋红持电键,耳侧挂着"Δ"形耳坠;
地上摊开的手绘地图,红笔圈出"003弹药库"。
沈卫国一张张看完,抬眼凝她:"这些,足以钉死他们。可你......还没告诉我,是谁给你权力拍这些。"
林知夏把纱布结打好,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对折的电报纸,缓缓展开——
"国安〔1972〕外字第07号
兹委派林知夏(代号:夏蝉)赴琼,
协查‘椰影’敌特网,
所到之地,军民皆宜配合。
签名:邱 怀 瑾"
沈卫国盯着那个签名,瞳孔猛地收紧。
邱怀瑾——国安部南海司司长,军内传闻的"隐形上将"。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面前这个二十出头的姑娘,不是简单的"上面有人",而是直属国安的"外字号"特工。
震惊如潮水,拍得他一时失语。
病房里安静得能听见输液瓶的滴答。
沈卫国垂眼,看那只还残留血印的右手拇指——
几天前,他用它按下保书,用"婚约"作赌注,
如今却发现,他拼命保护的人,背景比他想得更深、更远。
"所以......"他声音哑得厉害,"壕沟里那些眼泪,也是任务一部分?"
林知夏指尖一颤,猛地抬头,眼眶瞬间发红:
"沈卫国,你可以质疑我的身份,别质疑那个晚上。"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把什么情绪硬生生压下去,
"我十岁被老邱带走,没有童年,没有身份,
我以为这辈子不会为谁哭——
你例外。"
话落,她转身走到窗前,背对他,肩膀绷得笔直。
沈卫国看着那道背影,忽然想起中弹那刻,她扑在自己身上,泪水滚烫。
胸口像被什么重重撞了一下,疼,却莫名踏实。
三天后,沈卫国拄着拐杖,一肩绷带,出现在师部作战处。
"申请调令?"处长抬头,满脸诧异,"你刚立战功,应该休养!"
"我要调情报处。"沈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硬度,"理由:
1. ‘椰影’渗透部队,说明敌人用情报战先行;
2. 我熟悉前线,也熟悉敌特手法;
3. 我有人——"
他掏出那张国安电报复印件,
"林知夏,代号夏蝉,我的搭档。"
处长看完电报,沉默良久,缓缓盖上公章:
"沈卫国,情报处风险高,你确定?"
"确定。"
他抬手敬礼,受伤的右臂因疼痛微颤,却笔直如刀,
"我想和她,并肩打完这一仗。"
一周后,沈卫国领到一本深蓝色证件,封面烫金:
"中国人民解放军 情报处 特别侦察科"
内页,他的照片下方,多了一行手写编号:
"特—07 (协同‘夏蝉’)"
同一时刻,林知夏站在国安海南站的小会议室,接过老邱电话:
"沈卫国已正式列入‘外字07’协编,今后,他的枪口归你指挥。"
她握着听筒,半晌才"嗯"了一声,眼底却泛起微不可察的潮光。
挂断电话,她走到窗前——
操场上,沈卫国穿着新式迷彩,左臂缠着"情"字臂章,正单手扣枪带,给新兵示范战术动作。
阳光照在他仍显苍白的侧脸,眉骨如削,目光坚定。
那一瞬,林知夏忽然明白:
从今往后,她不再是一个人潜行黑夜,
她的背后,多了一个正规军的番号,
和一个愿意用血书为她担保的男人。
傍晚,情报处临时指挥室。
沈卫国把一张大幅地图铺在桌面,红笔圈出红树林、弹药库、公社队部三点连线。
"‘椰影’下一步,必是炸毁003库,引海水淹弹药,再趁乱劫走雷达备件。"
他侧头看林知夏,"我负责兵力布控,你负责技术支援——监听、破译、假报。"
林知夏点头,把自己带来的小型录音机放桌上,按下播放键——
磁带里,是昨夜王秋红在7780千赫的呼叫:
"初一零點,潮聲003,歸巢。"
沈卫国眯眼:"初一,就是后天。"
他抬手,在日历上重重画了个红圈,
"这一仗,要么收网,要么收尸。"
林知夏抬眼,与他视线相撞——
那里面没有恐惧,只有燃烧的炽焰。
她伸手,与他同时握住红笔,
在日历红圈旁,添了一个小小的"Δ",
却用箭头一把划向圈外——
"请君入瓮,反客为主。"
夜里十点,情报处天台。
远处海面闪着航标灯,像一颗跳动的心脏。
沈卫国把两罐青岛啤酒放在栏杆上,拉开拉环,泡沫涌出。
"给。"他递一罐给林知夏,"庆功酒,提前喝。"
林知夏失笑:"还没开打,就庆功?"
"打之前,先让心脏暖一暖。"
他仰头灌下一口,喉结滚动,被月光镀上一层银。
林知夏轻抿,冰凉气泡在舌尖炸开,像无数细小的焰火。
沈卫国侧头看她,声音低哑却郑重:
"林知夏,我申请调情报处,不是为了升官,也不是为保命。"
他顿了顿,像在寻找合适的词,
"我只是——不想再在壕沟里,才第一次知道你为谁哭。
我想提前站在你身边,
一起把黑夜撕开,
一起活到天亮。"
林知夏握着啤酒罐,指尖被冰得发麻,胸口却涌起滚烫的潮。
她举起罐,与他轻碰,
"那说好了——
天亮之后,
一起收网,
一起回家。"
天台下方,新来的情报侦察车静静停靠,车顶天线缓缓旋转,
像一把蓄势待发的弓。
沈卫国与林知夏并肩而立,影子被月光拉得很长,
一端连着军营,一端伸向海际。
他们同时抬腕——
手表指针指向23:59,
距离"初一零点",只剩二十四小时。
风从海面吹来,带着硝烟与咸腥,
却掩不住两人身上淡淡的啤酒花味——
那是烟火,也是誓言;
是并肩的起点,
更是胜利的倒计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