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三，清晨的浓雾像一团团湿棉絮堵在晒谷场。林知夏被两名民兵押着，低头站在木桌旁。桌面铺着一张盖有“清澜公社革命委员会”红章的公文：
“查知青林知夏，生活作风腐化，勾引现役军人，破坏军婚，证据确凿，即日起停职反省，不得离开红旗队！”
麻绳粗糙地勒住她手腕，留下紫红的痕。王秋红抱着胳膊站在一旁，嘴角那粒黑痣随着笑意轻颤：“外乡人，早就说过，让你别逞能。”
人群沉默，目光却像无数细小倒刺，扎进脊背。林知夏抬眼，看见阿石在人群末尾抬手压了压帽檐，掌心里一闪——铜质齿轮坠子，齿缺在日光里白得刺眼。
就在民兵准备把林知夏押往小黑屋时，晒谷场外传来急促引擎声。一辆绿色吉普卷着尘土冲进来，“吱”地甩尾停在桌旁。车门弹开，沈卫国跳下，一身迷彩未换，肩头还沾着红树林的泥。
他扫视全场，目光落在麻绳上，眉心猛地一沉，却硬生生压住火气，先向带队干部敬礼：“奉命接收嫌疑人，团部要补充侦查。”
公社干部皱眉：“沈副营长，这是地方案件——"
"涉案目标是我，"沈卫国声音不高，却带着战场上的冷硬，"按军地协作条例，军人涉案，部队先审。这是手续。"他甩出一张盖有师部大印的介绍信，红章鲜亮，像一簇突然跳起的火。
王秋红急了，上前一步：“她破坏军婚，证据确凿！"
沈卫国侧头，目光如刀："证据？照片还是我？我说那照片借位，你们谁懂摄影透视？"他语气平静，却逼得对方后退半步。
手续办完，沈卫国转身，看向被绑的林知夏。两人目光在众目睽睽下相遇，一个压抑怒火，一个极力镇定。他忽然抬手，掏出一页折叠整齐的纸——
"保证书"三个大字跃入众人眼里。内容简单：沈卫国以本人军籍、党籍担保，林知夏在停职期间随传随到，若查明作风问题属实，愿同受处分。
末尾，他当众咬破右手拇指，按下血印，红得刺目。人群里传出低低的抽气声。林知夏瞳孔一缩，心口像被滚烫的铁块烙了一下，呼吸瞬间乱了节拍。
麻绳被解开，她踉跄一步，沈卫国伸手扶住，掌心温度透过薄衫传来，带着硝烟与汗水的味道。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别怕，跟我走。"
吉普驶出村口，椰影飞快后退。林知夏靠在副驾，手腕上的紫痕火辣辣，她侧头，看见沈卫国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同样红肿——那是昨夜拆解地雷被划破的伤口。
"为什么写保书？"她轻声问。
沈卫国目视前方，声音低哑："他们冲你，实际冲我。把你踩死，下一步就轮到我被调离。我不能退。"
林知夏垂眼，指腹无意识摩挲那只铜指北针，半晌才道："谢谢......可万一我骗了你呢？"
沈卫国忽然打方向盘，吉普冲进一处废弃盐田，熄火。四周只剩虫鸣与潮汐。他转头，目光灼灼："那就趁我还在保你，赶紧把骗我的部分补齐，让我死个明白。"
月光下，他的脸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影里，像极了他此刻的态度——半信半疑，却偏要赌。
林知夏深吸一口气，开始讲述——
"我真正的上线，不在军区，也不在省革委，而在北京。父亲牺牲于金门，母亲被特务灭口，我十岁起由国安老邱培养，代号‘夏蝉’。来海南，是为切断一条代号‘椰影’的敌特网。证据，我会给你；身份，你随时可以查。"
她掏出钢笔，旋开笔帽，倒出一张微型胶卷："这是昨晚疯子阮玲画出的弹药库坐标与敌特名单，三班、公社、甚至县武装部，都被渗透。你烧了它，我仍是‘破鞋’；你留下它，我们就是同案。"
沈卫国盯着胶卷，眼底掀起惊涛，却沉默不语。林知夏继续道："我勾引你？照片是借位，可谣言半真半假——我确实想靠近你，因为你是这里唯一能动枪的明白人。"
话说完，她靠回椅背，掌心渗出细汗，却倔强地迎着他的审视。沈卫国忽然伸手，不是拿胶卷，而是握住她腕上的紫痕，指腹轻得像怕碰碎："疼吗？"
林知夏怔住，胸口像被潮水猛地灌满，酸涩发烫。她摇头，却听他低声补一句："以后，谁再绑你，先问问我手里的枪。"
沈卫国终究收起胶卷，却打开车顶灯，把铜指北针重新放进她掌心："方向你来指，我负责带路。但记住——"他抬眼，眸色深沉，"一旦我发现你骗我，我会亲手把你送上军事法庭。"
林知夏握紧指北针，唇角扬起："成交。"
两人相视，月光从车窗斜射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投在盐田水面，影子随着潮汐轻轻晃动，像两株终于靠岸的芦苇，风一来，便并肩而舞。
沈卫国先移开视线，发动吉普。引擎轰鸣里，他似自语般低喃："婚约的事，我会解决。你只管把‘椰影’挖出来。"
林知夏指尖一颤，却故作轻松："解决？退婚书可要写工整，别用左手，省得人家姑娘哭。"
沈卫国侧头，似笑非笑："用右手，写血书也行。"
吉普重新驶入土路，夜风带着潮味灌进车窗。林知夏靠在副驾，指尖无意识地摩挲指北针，针尖在月光下微微颤动，却始终指向北方——
那是弹药库的方向，也是他们即将并肩赴战的战场。
她偷偷侧目，看见沈卫国握着方向盘的右手，拇指根部还留着白天按血印的痂，暗红色，像一枚小小的勋章，烙在皮肤最深处。
那一刻，她突然明白：所谓"升温"，不是炽热的告白，也不是失控的拥抱，而是——
把各自的血与火，交到对方手里，
然后一起，
走向更猛烈的爆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