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对纳兰嫣然而言，是炼狱。
她躺在锦褥之上，却感觉身下是铺满钉尖的冰床，每一次辗转，都带来刺骨的寒意与剧痛。窗外的风声、远处隐约的更漏，都化作了惊心的鼓点，敲打在她紧绷的神经上。除此之外，便是一片寂静，非但不能带来安宁，反而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紧紧包裹，放大了内心所有的喧嚣。
林峰离去时那决绝的背影，像一柄烧红的烙铁，深深烫在她的脑海。每一次闭眼，那画面便愈发清晰——他紧抿的唇线，他未曾回头的果断。紧接着，一个模糊却又带着强烈威胁感的身影便不受控制地闯入：那个名叫拓拔燕的北漠女子。她从未见过她，只能凭借听闻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恐惧去拼凑——那该是怎样一个女子？定然有着与中原女子迥异的、带着风沙磨砺出的野性之美，眉眼间是毫不掩饰的倔强与不羁，或许……正是林峰这般英雄会欣赏的那种美丽和魅力？
她感觉自己被悬在万丈深渊的边缘，脚下是噬人的黑暗。那唯一维系着她、名为“信任”的细绳，此刻正被一股幽蓝色的、名为“嫉妒”的火焰疯狂灼烧。火焰舔舐着绳索，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崩裂声，每一下，都让她都感到自己在滑落，向着那万劫不复的境地。恐惧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呼吸艰难。
天色将明未明之际，她终于抵不过身心的俱疲，迷迷糊糊地沉入了一段支离破碎的梦境。梦里，她回到了白日的战场，但这一次，林峰手中的那个奇怪的火器，却是对准了自己人。她想冲上去阻止，双脚却如同灌了铅，动弹不得。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曾经让她无比安心的背影，变得陌生而冷酷，耳边是士兵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和那永不停歇的、如同死神心跳般的“哒哒哒”...
“啊——！”
她猛地从梦中惊醒，弹坐起来，冷汗早已浸透了单薄的中衣，紧贴在肌肤上，带来一阵阵战栗。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梦里的恐惧感太过真实，裹挟着她，让她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此时晨光熹微，房间里已经亮堂起来，将家具的轮廓清晰地勾勒出来。只有角落里那盏即将油尽灯枯的油灯，还在徒劳地散发着微弱的光芒，与侵入室内的天光抗衡。她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下意识地紧紧攥住胸前的衣襟，仿佛这样才能按住那颗狂跳的心。惊魂未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带着一丝残留的惊惧投向那扇紧闭的房门——仿佛在下一刻，林峰就会推门而入，而他的脸上，会带着她所陌生的、为一个她只能想象的女子而动的焦灼与温柔。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了。
“将军，您醒了吗？”门外传来婢女小翠小心翼翼的声音。
纳兰嫣然定了定神，沙哑地应道：“醒了，进来吧。”
门被推开，小翠手里拿着一件崭新的、色泽乌亮的貂皮大氅走了进来，看到纳兰嫣然苍白的脸色和额上的冷汗，吓了一跳：“将军，您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您的脸色...”
纳兰嫣然摆了摆手，不想多说，只是问道：“现在什么时辰了？”
“回将军，卯时三刻了。外面……外面下好大的雪。”小翠一边说着，一边将貂皮大氅递了过来，“这是府里刚送来的，说是天寒特意给您加的。您快披上吧，这天儿，冷得邪乎。”
“下雪了？”纳兰嫣然喃喃自语，仿佛没有听到小翠后半句话。
她的心猛地一揪。雪……这么冷的天，他……他昨晚就那样穿着单薄的衣裳出去了，他要去的地方是北荻大营，是龙潭虎穴，如今又逢大雪，那刺骨的寒风，那冰冷的雪地，也不知道他回来了吗？他……他怎么受得了？
想到这里，她甚至暂时忘记了那个关于“林峰背叛”的可怕念头，猛地从床上起身，穿好了衣服，动作之快让小翠都吓了一跳。
“将军，您……”
“我要出去一下。”她说着，拿起那个貂皮大氅便要往外走。
“将军，您还没梳洗呢，而且外面雪太大了……”小翠急忙劝阻。
“顾不上了！”纳兰嫣然的语气不容置疑。她不能等，一秒都不能。她只想立刻见到他，亲手将这件貂皮大氅交给他，哪怕只是看他一眼，确认他是否安好。
推开门，一股夹杂着雪花的寒气瞬间涌了进来，让她混沌的头脑为之一清。
他快步走到林峰的房间，仔细听了听，里面没有动静，她试着推了一下门，门开了，里面却没有人。
难道林峰一夜都没有回来？纳兰嫣然心头一阵恐慌，紧接着又冷静下来，“林峰的能力，那些人应该是对抗不了的不会有事的。”
“那现在他去那里了呢？”纳兰嫣然有点茫然。
“将军，将军是找林公子吗？”追上来的小翠问道。
“是的，你知道他去哪里了么？”纳兰嫣然问道。
“奴婢刚才看到，林公子，他往城楼方向去了。”小翠说道。
“好的，我过去看看。”纳兰嫣然说着，向城楼走去。
外面果然已是白茫茫的一片。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将整个狼牙关笼罩在一片苍茫的素白之下。天地间寂静无声，仿佛要将世间一切喧嚣与纷扰都一并掩埋。
但这片洁白，却丝毫无法洗涤纳兰嫣然内心的阴霾，反而让她觉得更加寒冷。这雪，多像她此刻的内心，一片死寂，了无生机。
雪越下越大，她的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城楼的台阶上积满了雪，走起来异常艰难。她一手扶着冰冷的墙壁，一手紧紧抱着那间大氅，小心翼翼地向上攀登。
当她终于登上城楼时，凛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片，劈头盖脸地打了过来，让她几乎睁不开眼。她抹去脸上的雪花，抬头望去。
城楼上的不远处，果然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林峰，他身形挺拔如松，任凭风雪吹打，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关外茫茫的雪原。他身上穿的，果然还是昨晚那件单薄的黑色劲装，风雪将他的衣角吹得猎猎作响，整个人仿佛要被这风雪吞噬。
另一个，是副将李牧。李牧身上披着厚重的披风，却依旧缩着脖子，时不时地跺着脚，脸上满是愁容，正对着关下的方向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纳兰嫣然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他果然在这里，果然穿得这么少。她抱着貂皮大氅，她想象着见到林峰时该如何开口，是直接递上大氅，还是该先问一句“你可安好”？每一种设想都让她心跳加速。他正要再往前走，却又硬生生地止住了。
因为她看到，李牧正在对林峰说着什么，而林峰的侧脸，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冷峻，眼神深邃如海，充满了她看不懂的凝重。那是一种属于统帅的、肩负着千军万马生死的神情。那样的他，显得如此陌生，如此遥远，仿佛隔着一个世界。
她忽然觉得，自己此刻的出现，抱着一件大氅，像一个情窦初开的、不懂事的小姑娘，去打扰一场决定生死的军国大事。那份刚刚鼓起的勇气，瞬间被这沉重的现实击得粉碎。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躲在了城楼垛口的阴影里，想稍作喘息，也借此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
就在这一瞬间，一队巡城的士兵恰好从她身前不远处走过。他们挺直了脊梁，步伐整齐，但在呼啸的寒风中，那单薄的秋日夹衣几乎如同纸片，被风灌满，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冻得僵硬的轮廓。他们的脸颊和耳朵冻得通红发紫，握着长矛的手裸露在外，指节僵硬，每一次呼吸都带出一大团白雾，瞬间便被风吹散。
纳兰嫣然的心猛地一揪，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她怀中的貂裘柔软而温暖，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她几乎抱不住。
他们……他们竟然还穿着这样的衣服！
一个清晰的念头如闪电般劈开了她脑中那些儿女情长的纠结：林峰和李牧将军此刻在城楼，是不是正在紧急商议的，就是这全军将士的寒衣问题？
一定是了！若非如此，还有什么军务能让两位主将在风雪初歇的清晨就聚在此处？自己若此刻抱着这件象征特殊待遇的华贵貂裘走过去，出现在正在为士兵冻馁而忧心的林峰面前，那会是何等尴尬、何等不识大体的场面？他看到的将不是她的关心，而是她的不懂事，是她与这艰苦环境、与他和士兵们之间的巨大隔阂。
想到这里，纳兰嫣然脸上蓦地一热，羞愧感涌了上来。她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立刻转身，抱着那件貂裘，像逃离现场一般，快步走下了城楼。
回到房间，她心绪难平，正准备将貂裘原样送还，却见安宁公主走进来了，正披着一件同样华贵的银狐裘大氅，走向她。
“嫣然姐姐？”安宁公主见她抱着貂裘回来，脸上带着未褪的急切与一丝异样的红晕，不禁奇道，“你怎么没穿上？这般天寒，不冷吗？”
纳兰嫣然停下脚步，看着安宁公主纯净关切的眼神，轻轻摇了摇头。她将怀中的貂裘递给一旁的侍女，示意送回去，然后走到安宁身边，目光望向城楼的方向。
“冷。但是，”她声音低沉，带着一种深受触动的情绪，“我刚才上城楼，看见巡城的士兵们，还都穿着秋天的单衣，在风雪里持戈巡逻。”她顿了顿，眼前仿佛又浮现出那些冻得通红却依旧坚毅的面孔，“他们……比我们更需要保暖。”
安宁公主闻言，脸上的轻松神色瞬间消失了。她顺着纳兰嫣然的目光望去，虽然看不见城楼上的情景，但话语中描绘的画面已足够清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件温暖无比的银狐裘，那柔软的皮毛此刻却仿佛带着刺。
几乎没有多想，安宁公主伸手解开了大氅的系带，将它也脱了下来，递给旁边的侍女，声音清脆却坚定：“拿去收起来吧。”
一阵寒风吹过，只穿着锦袍的两位女子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但她们的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要明亮。
安宁公主拉住纳兰嫣然的手，她的手心微凉，语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姐姐，我们在这里凭空猜测也无用。走，我们上城楼去，亲自问问李牧将军，为何士兵们还在穿单衣？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又能不能帮上什么忙？”
纳兰嫣然看着安宁眼中与自己如出一辙的坚定，重重地点了点头。这一刻，个人的冷暖已被抛诸脑后，一种更深沉的责任感和共情，将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与这座城池、与那些戍守的将士们紧紧联系在了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