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了这话,就连张麒都不由瞪大了眼睛,道:
“黄掌柜是何等人物,北平多少人想搭上他的关系都还没有门路呢。”
接着看了看左右,又道:“今后这些话可莫要再说,若是传到黄掌柜耳中可就糟了。”
张升反问道:“那爹有没有想过,不要说放眼天下,即便是在这北平城中,又有多少人物是黄掌柜所无法摆平的呢?”
张麒惊道:“难道你还想找燕王,甚至当今天子做靠山不成?”
望着父亲等人惊奇的目光,张升才意识到自己说的有些过多了,于是笑着摇了摇头,道:
“那倒没有,再者说了,这种事也不是想想就能成的。”
张麒松了口气,笑道:“这就对了,只要黄掌柜愿意照拂一二,咱们能在北平抬起头来做人,也就该知足了。”
张升颔首道:“爹说的是。”
话虽如此说,但正所谓人教人教不会,事教人一教就会。
先前的张升,总是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足够聪明,足够努力,一家人便可以在靖难之役前独善其身,赚够钱后逃离北平。
殊不知树欲静而风不止,即便你不去招惹麻烦,也难保麻烦不来找你。
因此经过今日之事后,如梦方醒的张升,清楚的认识到了古代与后世的区别。
那就是你或者你背后的靠山,一定要足够强大,否则即便是宋家或是黄掌柜这样的权贵爪牙,都足以决定你全家人的命运!
回到家中后,尽管天还未黑,可折腾了大半日的张升,只觉心力俱疲,匆匆用了些饭食后倒头就睡。
只是他还未睡上半个时辰,就被前院传来的争执声所惊醒。
张升只道是宋家又来寻衅,将要到得济世堂时,才听清里面的人说话:
“还请老丈勿要再推辞,令郎医术高超,定然有医治家母的良方!”
张麒耐着性子解释道:“我方才已对你这书生说过,你要寻的那个名医,便是我的小儿子张升,可他从未行医,又如何能医治令堂的陈年旧疾?
听你方才的叙述,令堂应当是身体虚弱导致的积劳成疾,这样,我开几服调养身子的四君子汤和十全大补汤,你带回去给令堂服用可好?”
那书生急道:“这些药我们何尝没有试过,没有用的!这些年来,我杨士奇四处游历教学,为了买药散尽钱财,可母亲的身体却是越来越……”
说到此处,便哽住喉头,难以再说下去了。
为人老实的张昶叹了口气,便要将实情说出:
“不是我们不肯将张升找来,只是今日宋家的那个书童,其实是……”
听到这里,张升连忙快步上前,打断了大哥说话,试探着问道:
“听兄台口音,似乎是江西人士?”
其实张升从小到大,都未曾离开过北京,又哪里听得出人家的口音。
被对方这么风马牛不相及的一问,杨士奇虽感不解,但还是老老实实的答道:
“不错,杨某正是吉安府泰和县人。”
在快速的打量了一番眼前这个年纪在三旬上下,身着蓝色直裰,虽然眉目清秀,但看起来有些落魄的男子后。
张升再无怀疑,拱手问道:“杨兄若不嫌弃,便请让在下试着为令堂诊治如何?”
依着张升的本意,其实是不愿意来插手药铺生意的。
因为在古代,给平民百姓看病,治好了赚不到多少钱,稍有差池还要受到指摘,因此听到一半时,张升本想偷偷溜回去。
可当听了杨士奇这个名字后,张升便立刻改变了初衷。
只因杨士奇学贯古今却从不恃才傲物;深谙为官之道却从不曲意逢迎;忠勇扶保太子却从不居功自满;身为五朝元老却从不专权乱政。
即便是到了宣德年间,对杨士奇无比赏识的明仁宗朱高炽已经驾崩,其子明宣宗朱瞻基即位后,杨士奇依然敢于进忠言。
当朱瞻基因为专宠孙贵妃,打算无故废掉胡皇后时,同为内阁重臣的杨荣,连夜帮着皇帝编造了胡皇后二十余条罪名;
身为天官的吏部尚书蹇义,为皇帝想出了古时候废后的先例;
武将之首的英国公张辅,则劝杨士奇放弃进言。
而杨士奇却对同僚们说道:臣子对待皇帝皇后,就像孩子对待父母,怎么会有孩子为父亲出主意废掉母亲的?
随后,杨士奇又规劝皇帝:废掉皇后的宋仁宗和汉光武帝晚年都后悔了,陛下不可不虑。
这样的博古守正之臣,怎能让人不敬重!
今早宋青云带人前来闹事时,杨士奇恰巧经过,因此见了张升“起死回生”的医术后,便带母亲前来求医,不想却吃了闭门羹。
此时听闻张升愿意相助,杨士奇大喜,连忙躬身拜道:
“多谢张兄仗义援手,张兄若能医好家母,杨士奇永世不忘,愿结草衔环相报!”
张升忙还礼道:“杨兄言重了。”
犹豫了片刻后,张升又道:“有一事,尽管杨兄听后可能会有所顾虑,但我还是要说将出来。”
杨士奇道:“张兄请讲。”
张升对待心中敬重之人,不愿以言语相欺,便直言相告道:
“其实今日宋家的那个书童并无急症,只是……”
谁知杨士奇却手一摆,笑道:“只是在配合主家前来闹事,而张兄只是对其略施小计而已。”
张升惊道:“杨兄怎会知晓?”
见杨士奇笑而不语,便暗叫了一生惭愧,心道:以杨士奇的识人断事之能,如果看不出来反倒怪了。
于是张升颔首道:“正是。不过既然杨兄已知晓一切,为何还要执意前来求医?”
杨士奇叹了口气,道:“实不相瞒,这些年来为了给家母医治,我也读过不少医书。
要是没有看错,张兄应当是先在那书童的曲骨、关元和期门几处穴位上下了针,使其感到剧痛难忍,随后用按压他的肩井穴和大椎穴为其止痛。
这些医理虽然不难,但从张兄的认穴之准、下针之稳以及独到的推拿手法,就不难看出张兄是位罕见的名医。”
张麒和张昶听了这番话还不觉怎的,毕竟明朝官方尊崇儒学,倡导孝悌,医学被视为履行孝悌的重要手段。
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在这样的环境中,科举失意的知识分子,积极涌入医学领域乃必然之势。
父子二人见了落第秀才般模样的杨士奇,只道他是弃文从医。
可张升却险些惊掉了下巴,没想到身为治国良才的杨士奇,竟然对医术也这般了解,因此呆愣了片刻才谦虚道:“杨兄过誉了。”
杨士奇看了看屋外的天色,道:“先前不知张兄是否回来了,家母又身体虚弱,便没有随我前来,可现下时辰已不早了,不知张兄肯否移步寒舍?”
张升道:“自然愿往,不知杨兄家住何处?”
杨士奇笑着说道:“就在西边的河漕西坊。”
张升知道,城西河漕西坊是穷苦人的聚集地,但却故作不知,道:
“那么一来一回,便快要到了夜禁时分,杨兄稍候,我去准备些药材。”
说完便快速的从药柜中拾取了乌鸡、鳖甲、人参、黄芪、当归、甘草、党参、茯苓、川穹等二十几种药材。
二人出了济世堂,直走了几柱香的功夫,才来到了杨士奇所住的河漕西坊。
只见房屋低矮破旧,往来之人也大多是身穿短衣的贩夫走卒。
张升心道:宝剑锋从磨砺出,谁能想到日后位极人臣的杨士奇,此时竟然居住在此等破败之地?
到得一处看起来年久失修的小院前,杨士奇停下了脚步,轻轻推开了斑驳的木门,道:“张兄请。”
进得院中,便看见一个年过五旬的老妇正倚着房门朝院门口张望,眯着眼睛问道:
“是不是士奇回来了?”
杨士奇忙上前扶住了母亲,道:“娘,是儿回来了。”
说完便伸手朝张升一引,道:“这便是我先前提过的张神医,儿子特意将他请了来,为您老人家诊治。”
张升行礼道:“见过伯母。”
杨母竟然甚是懂礼,回了礼才笑道:
“辛苦张神医走这一遭了,只是老妇怕是已积重难返,若是药石无功,张神医也无需感到自责。”
张升心道:史书记载杨母知书懂礼,教子有方,看来所言非虚。
于是笑着说道:“老人家无需急着为晚辈开脱,能否医治好,咱们还需诊过脉再说。”
到堂中诊过脉后,张升问询道:“这些时日以来,伯母可有何不适之感?”
杨母道:“倒也没有旁的,就是近来越来越觉得气短心悸,体倦乏力。”
想了想,杨母又道:“对了,有时候还会感到头晕。张神医勿要相瞒,是不是老身的大限就要到了?”
父亲早亡,自幼便与母亲相依为命的杨士奇闻言,只觉痛心不已。
谁知就在他紧紧握着老母的手,将要垂泪的时候,张升却笑逐颜开的击了下掌,道:“这便对了!”
要不是修养极好的杨士奇,换做旁人怕不是就要挥拳相向了。
饶是如此,杨士奇也不由变了颜色,强忍着怒气问道:“张兄这是何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