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无名溪流旁,一处新搭建的简陋茅草工棚隐藏在林荫深处,若不细察,极易被人忽略。
工棚外溪水潺潺,鸟鸣清脆,棚内却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景象。
林烨快步走入工棚,一股湿热的气息夹杂着奇异的咸腥味扑面而来。
周毅和三名精心挑选的学徒正围在一个用石板垒砌的方形池子旁,人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却又难掩兴奋与一丝忐忑。
池子旁还摆放着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缸、木桶,以及用细麻布和木架制成的简易过滤装置。
“大人!”周毅见到林烨,连忙迎了上来,指着石池中一层雪白的结晶,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
“成了!您看!按照您给的方子,反复溶解、沉淀、过滤,再引到这浅池中暴晒数日……这,这出来的盐,小人……小人简直不敢认!”
林烨走近石池,蹲下身,用手指捻起一小撮那雪白的结晶。
颗粒细腻,色泽纯净,毫无之前那土盐块的灰暗与杂质。
随即将其放入口中,一股纯正的咸味瞬间在舌尖化开,仅有极轻微的、完全可以忽略的涩感,远比市面上流通的、掺杂了各种杂质的官盐要纯净得多!
成功了!土法晒盐与提纯技术,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由他亲手变成了现实!
“尝过了吗?”林烨压下心中的激动,平静地问道。
“尝……尝过了。”一名年轻学徒鼓起勇气回道,脸上还带着不可思议的神情,“比小人家里过年时才舍得用的盐还好,没有怪味,只有咸味!”
林烨点了点头,看向周毅:“过程可还顺利?遇到了什么麻烦?”
周毅脸上的兴奋稍敛,露出一丝凝重:“回大人,过程本身依循大人指点,并无太大困难。溶解、沉淀、过滤,都还顺手。”
“只是这最后一步,暴晒结晶,对天气依赖太大。前两日阴雨,便毫无进展。而且,产量……极低。”
随后指着旁边一个木桶里装着的大半桶灰褐色原始盐块,又指了指石池中那薄薄一层、顶多只有几斤的雪白精盐,苦笑道:“耗费这近百斤土盐,反复折腾七八日,只得此些许。若想供应守备府,乃至……恐怕难如登天。”
林烨看着那悬殊的比例,心中了然。初级技术,效率低下是必然的。而且,这还只是实验室级别的小规模试产。一旦扩大规模,如何保证水源稳定?如何建造更大、更有效率的晒盐池?如何应对阴雨天气?如何保密?问题接踵而至。
“无妨。”林烨站起身,语气依旧沉稳,“能成功,便是最大的胜利。产量可以慢慢提升,工艺可以继续改进。周曹掾,你与几位师傅立下大功了!”
他目光扫过那三名因得到肯定而面露喜色的学徒,沉声道:“此间之事,关乎我军命脉,关乎平凉城未来。你四人需立下血誓,今日所见所为一字不得外泄!若有违背,军法从事!”
“小人愿立誓!”周毅率先跪下,三名学徒也慌忙跟着跪下,指天发誓,绝不泄露半分。
“起来吧。”林烨亲手将他们扶起,“周曹掾,后续有几件事需你立刻着手。”
“大人请吩咐!”
“第一,总结此次试产经验,将所有步骤、用料、耗时详细记录在册,形成规程。”
“第二,寻找更大、更隐蔽的场地,着手设计建造可应对少量阴雨天气的、更大规模的晒盐场。所需人手,可从匠作营绝对可靠的老人中抽调,或由其家眷充任,务必保证忠诚。”
“第三,继续改进过滤和提纯工艺,思考能否利用水力或风力,减少人力,提升效率。”
“第四,这批精盐,秘密封存,暂不动用。”
林烨一条条吩咐下去,思路清晰。他知道,这点产量杯水车薪,现在还不是拿出来的时候。它更像是一颗种子,证明了一条可行的道路。他需要时间让这颗种子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离开制盐工坊,林烨的心情并未完全放松。
盐的问题看到了曙光,但张家的威胁依旧如芒在背。对方在商业上的封锁并未停止,只是变得更加隐蔽和系统化。
除了盐,铁料、煤炭、甚至药材的价格都出现了不正常的波动,显然是有组织地在操控市场。
返回守备府书房,林烨摊开陇西地图,目光再次落在黑风岭和其西面的“鬼见愁”险隘上。
马贵带回的关于黑风寨与西边马帮勾结、囤积物资的消息,让他看到了另一条破局的路径。
如果……能拿下黑风岭,或者至少控制“鬼见愁”通道呢?
这个念头极具诱惑力。不仅能打通一条潜在的、不受张家控制的商路,获取急需的物资,更能彻底铲除卧榻之侧的匪患,缴获匪寨的囤积,极大缓解守备府的压力。
而且,经过上次拉练,新兵见了血,军队士气正旺,似乎正是用兵之时。
但风险同样巨大。黑风岭地势险要,“座山雕”凶悍狡诈,麾下亡命之徒数百。
守备府兵力不过两百余,新兵占比高,强攻硬打,胜算渺茫,即便胜了,也必然是惨胜,好不容易积攒的一点家底可能打光。
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那条隐秘的采药小径上反复摩挲。这条小路,或许是关键。
“来人!”
“在!”
“请马都尉、赵队正、孙队正即刻来见我!”
很快,马贵三人来到书房。林烨将地图推至他们面前,手指点在那条小径的入口处。
“若派一支精干小队,由此秘径潜入,不与匪徒大队纠缠,直扑黑风寨粮仓、武库,或……‘座山雕’的居所,纵火制造混乱,里应外合,可有把握?”
马贵三人闻言,皆是眼睛一亮,随即陷入沉思。这无疑是步险棋,但也是目前看来,唯一有可能以较小代价取得巨大战果的方法。
“大人,此计可行,但风险极高!”马贵沉吟道,“秘径虽隐蔽,但难保匪徒没有暗哨。潜入小队必须极其精锐,人数不能多,行动需迅如闪电,一击即走。而且,需要外部有足够的力量佯攻主寨,吸引匪徒主力注意力。”
“人选呢?”林烨问道。
马贵与赵老蔫、孙瘸子对视一眼,沉声道:“末将愿亲自带队!赵老蔫熟悉山林,可为副手。再挑选十名最悍勇、最机灵的老卒同行!”
林烨看着马贵坚定的眼神,知道这是目前最佳的人选。他深吸一口气,决断道:“好!便依此计!马贵,由你负责挑选队员,进行针对性训练,熟悉地图与任务细节。赵老蔫、孙瘸子,你二人负责整顿兵马,准备佯攻事宜。五日之后,若天气允许,便是行动之时!”
“末将遵命!”三人齐声领命,眼中燃起战意。
送走三人,书房内重归寂静。林烨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西沉的落日,心中波澜起伏。盐业初成,如同暗夜中的微光;奇袭黑风,则将是石破天惊的一击。
这两步棋,若能成功,平凉城的困局将豁然开朗。但若一步走错,则满盘皆输。
他轻轻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风险与机遇并存,这世道,本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他,别无选择。
夜色渐浓,守备府内,针对黑风寨的军事行动,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一场针对心脏的精准外科手术,即将在夜幕的掩护下,悄然展开。而那一小撮雪白的精盐,则静静地躺在工坊的密室里,等待着足以改变格局的时刻到来。
无声处,惊雷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