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49年,三月初三。
安养园。
又是一场跨年且漫长的大雪。
雪夜。炉火正旺。卓无穷坐在炉边喝酒,一边温酒一边喝。偶尔啃一口棒子肉。火炉上方架有一张铁板,棒子肉就是放在这上面烘熟的,滋滋滋冒着要人命的油水与香气。
但对崔狗儿无效,虽然他已经三天三夜未曾进食了。也不是说吃不下,只是不想吃而已。
这么长时间没胃口证明他遭受到了不平凡的打击。但更准确一点说,是他主动选择了被打击,即找虐。
他直挺挺地躺在床上,连眼珠子都是静止的。下半身垫着一层破旧的棉絮,靠近一点就能闻到血腥味。如果没有棒子肉的香气、卓无穷的酒气以及落葵的女人气交相充斥,屋里将充满血腥味。
落葵跪在地上。这个高度正好够她抱崔狗儿。她一手给崔狗儿当枕头,另一手环胸搂着,或抚摩。有时候累了,她会将脸放在人胸口上小憩。但做得最多的是自责,三不五时就说:
“风雪阻路,害我来迟一天。如果给我一种比天大的本领,我一定杀了无情而又荒诞的老天爷。”
子夜初。死不开口的崔狗儿开口了:“是老天爷开眼,才让我逮着了这种机会,您不能恩将仇报。”
落葵喜极而泪:“你愿意跟我说话了?”
“怎会不愿意呢?就算是冷血动物也会被您的热情冲昏头脑。我是在蓄力,有了足够的力气才能与您聊个痛快。”
“知道我是谁吗?”
“从您放下行李的那一刻起到现在刚好两个时辰,您一共做了三七二十一遍自我介绍。”崔狗儿说着将眼珠子往床外方向翻转:“那个一整天吃个不停的傻缺估计也会背诵了。”
“你不能骂人,人毕竟死心塌地跟了你这么久。”
“这不叫骂,是因为相处亲切才这么喊的。”
“有这样的吗?是我孤陋寡闻了。向你道歉。”
“您该向老天爷道个歉,他老人家帮了我,也保佑了您,否则您怎能安全地来到这里呢?”
落葵不服,粉脸一横:“姐姐我长得这般好看,有什么打听不到的?而且武功又高,天底下没有几个人能拦得住我。”
崔狗儿调整了很久,才生成了一个不会让人看成是哭的笑脸:“将自己说得这么能干,可我怎么就觉得您是个白痴呢?”
“你又骂人了,你怎么能这样骂自己的姐姐呢?”
“这不叫骂,是因为相处亲切才这么说的。”
落葵乐了:“他们说得没错,你果然好玩。”
“您这就觉得好玩了?”崔狗儿更像是自说自话,“果然是白痴,大老远跑来害我。胡姬也是个大白痴,让您大老远跑来害我。”
落葵大感惊奇:“你怎么想到是胡姬让我来的?我就直说了吧,我就是照着她给的信儿走才找到了你。”
“这还用想吗?”
“猜的啊?”
“您脸上写着呢。”
落葵摸了摸脸:“有吗?”
“姐姐好可爱。”
落葵又摸了摸脸:“有吗?”
有一种缘分会让两个陌生人一见如故,但不等于心心相印。崔狗儿不玩了:“她的病好了?”这才是他想知道的。
“彻彻底底好了,虽然七龟说跟以前的那个她有所区别——但我不认识以前的她,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她。她让我跟你说,她想你。”
“就这一句?”
“就这一句。”
“还是没长进。”
“要是没长进,此刻出现在你眼前的人就是她。”
崔狗儿默然。
卓无穷翻了一把柴火,动作过大,扬起了很多带着火星的灰,熏得鼻涕眼泪流。缓过劲来又添上了几根木块。他是吃了一整天了,但也不能说他的肚量大,而是因为下雪天活儿少。他是个靠不停干活而活着的人。干活是他的精神支柱。要是人人都像他这样,大唐绝对不会灭亡,而是直奔共产主义,但估计还是李家在当皇帝。
落葵不高兴地说:“你应该替她高兴才对。”
崔狗儿高兴地说:“我高兴啊,高兴极了。”
“我怎么没感觉到呢?”
“您想怎么感觉?我还想跳一支舞给您看呢。但您说我这样子跳得起来吗,您舍得让我跳吗?”
“开玩笑啦,怎么就当真了呢?你好像没我想象中的聪明。”
“还好没被您想象到。”
“还好我无所谓你聪不聪明。”落葵极其细心地为崔狗儿紧了紧被子,但还是触碰到了伤口。崔狗儿大叫一声:
“疼。”
吓得落葵手忙脚乱:“对对对不起。”
“开玩笑的啦,那一点点伤能有多疼?”顿了顿,崔狗儿长吁一口气:“主要是心疼,心疼受不了。”
“明知受不了,为何这么选?”
“没得选了。”
“值得吗?”
崔狗儿闭上眼睛,一副努力沉思的样子。半晌。开口了,但不是回答问题:“怎么不说话了?”
落葵不见了。
人丢了当然就不再说话了。崔狗儿感觉不对,睁眼,正好看到从来不发酒疯的卓无穷在发酒疯,砸酒坛子,空的砸,满的也砸。噼里啪啦又哐里哐当,瞬间一片狼藉。
破碎的酒往火炉里飘,引起一阵阵猛烈的火焰,随之而起的浓烈焦香赶走了原有的各种气味,差一点点就将崔狗儿呛醉,他说:
“接着砸。”
卓无穷又砸了两坛子,砰砰,砸在崔狗儿的床前。怨气冲冲,像色欲旺盛的泼妇在撒不中用老公的野。
紧接着是一阵熟悉的敲门声响起。
卓无穷还没拉开门闩呢,李猪儿带着哭腔的说话声就挤了进来:“弟弟是想不开了吗?哥哥可不能没有弟弟啊。”
崔狗儿大眼一闭:“哥哥说什么丧气话呢?”
“哥哥以为弟弟自焚呢。”
崔狗儿大眼一睁,眼神恢复常态:“自焚?弟弟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今生今世如果没有享受到哥哥的一半福,就算打死我,我也不死。要是我站得起来,马上就对天发誓。”
“别别别发,好好躺着养伤。发什么誓呢,往后不许再说丧气话,往后咱兄弟有福同享,一人一半。”
“您要不是姓错了,绝对是我的亲哥哥。”
李猪儿不接茬了,而是环走屋内:“这场面像是打过仗啊?”
崔狗儿故作苦恼状:“傻缺闹的。春天来了,想女人了。”
“谢天谢地,哥哥还以为来坏人了呢。”李猪儿说着对准卓无穷就是一脚,但装作老态龙钟没踢着,反而差点摔死的样子。傻缺当然不懂得什么叫做假惺惺地扶一把,径自又烤肉喝酒去了。
李猪儿敏捷地跳过一个破坛子,再慢悠悠地回到床前,飘忽不定的眼光终于又落在了崔狗儿身上:“还在流血?”
崔狗儿装哭相:“流血算什么?最受不了流尿。”
“万事开头难,慢慢就习惯了,习惯就好了。你看哥哥不是活得好好的吗?可以说是精力旺盛,不,是精力过剩,不然怎生伺候得起你那个死老丈人呢?”李猪儿擦去嘴角的泡沫,又自嘲一笑:“这么说会不会有点嘴硬的嫌疑?”
“咱哥俩感情深了,弟弟才敢说,您身上一年到头都有一股怪味,尤其是夏天,像死人味。傻缺一见到您来就烦。不信您看——他一定将鞋子摘了,宁可闻自己的脚。您家的粪桶也没他的脚臭。”
李猪儿回头一看,还真他妈是。看那样子又想踹人一脚,但又懒得动,不动就够不着,那就算了。吃屎的人才跟傻缺急呢。崔狗儿伸手拉住他的袍子,拉着他坐在床上:
“哥哥怎么三更半夜跑来害人呢?”
“怨你那死老丈人,怎么哄都睡不着,十几个女人一起上都不够他累的。但主要是想你——毕竟刚做完的手术。”
“说起手术……还是得感谢哥哥将弟弟领上道了。”
“惭愧惭愧。哥哥也是为了自己好——我也算是上了点年纪的人了,就算扛得住你那死老丈人造,也扛不住岁月这把刀砍,稍不留神它就将我往死里砍呀。没有弟弟帮忙,哥哥活不过三天。”
“一提起我那死老丈人,哥哥就说活不过三天。弟弟观察好些年了,哥哥怎么就一直不死呢?”
“听听,自己听听都说了些什么?什么话都敢说。”
“有什么说什么,不能将心里话藏着掖着。这是哥哥对我的殷殷嘱托。弟弟怎么敢忘呢?”
“明知弟弟在损我,但哥哥听起来怎生如此悦耳呢?还是武则天说得好啊,马屁拍上手,太监的鸟儿也会抖三抖。”
“别再装模作样了,交代吧,这么晚来干什么?”
“做好事来着。”李猪儿从怀里掏出了一支千年人参。人参长得像美人儿,不停地在崔狗儿面前晃呀晃。又掏出一支,又晃呀晃。再掏出一支,再晃呀晃。继续掏,没了。
又说:“你那死老丈人专用的,哥哥豁出命偷出来的。先吃着,后续还有。要是有万年的,哥哥也敢偷来给弟弟。”
“哥哥太宠我了。”崔狗儿一把鼻涕一把泪,动情之程度几乎将自己骗了,哭喊着,“哥哥要是没姓错,绝对是我爹。”
“哥哥宠你,是为了利用,而不是让你过上好日子。”作为太监,李猪儿却具有着不凡的亲和力,将一句冷冰冰的话说得温暖人心,就连傻缺卓无穷也禁不住侧耳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