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靖元隆二年,冬,京城,清晨,户部尚书鱼弘毅的府邸。
昨夜的一场豪雪,将琉璃碧瓦、朱漆高墙的鱼府覆上一层厚厚的凄冷的白。
府邸深处,温暖的祠堂内,一个四十多岁的红衣贵妇人站在堂前,堂上的蒲团跪着一个十一二岁模样的小男孩,他的小手中紧紧攥着一枚羊脂玉佩。
这个男孩,就是户部尚书鱼弘毅的独子鱼北宸。红衣贵妇人则是鱼北宸的母亲。
昨日是这个男孩十二岁生辰,父亲亲手为他系上这枚羊脂玉佩。
玉佩上面刻着鱼氏一族的家训:“持正如一”。
“宸儿,你记住,”父亲,当朝户部侍郎鱼弘毅,昨日的话语犹在耳边,沉稳而厚重,“我鱼家世代簪缨,荣耀非凭幸至,而是这四个字。无论日后际遇如何,此心不可失,此志不可夺。” 彼时,他懵懂点头,只觉父亲言语较往日更为沉肃。
此刻,他却无端地感到一阵心悸,仿佛这祠堂中列祖列宗的牌位,都在无声地凝视着他,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
突然,前院传来一声极其尖锐、几乎不似人声的嘶喊:“官爷——你们不能——” 声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是重物倒塌的轰响,瓷器碎裂的刺耳声,以及沉闷而整齐的脚步声,踏碎了鱼府固有的宁静。
鱼北宸的心猛地一跳,手中的玉佩几乎脱手。他下意识地想跑出去看个究竟,却被身旁的母亲死死按住。
母亲的脸色在祠堂长明灯的映照下,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她用一种鱼北宸从未听过的、带着颤音的极致冷静说:“宸儿,跪好,看着祖宗。”
话音未落,祠堂那两扇沉重的檀木大门,被人从外面“砰”地一声粗暴地撞开!
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雪沫倒灌进来,瞬间吹灭了数盏长明灯。
光影摇曳中,一群身披黑色玄甲、腰佩制式长刀的禁军,夺门而入,分立两侧。
他们眼神冰冷,面无表情,身上带着一股混合着雪水与铁锈的寒意。
最后踏入的,是一位身着猩红蟒袍的内侍太监。
他面白无须,手持一卷明黄圣旨,眼神像毒蛇一样扫过祠堂内的母子二人,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圣旨到——罪臣鱼弘毅及其家眷,跪听宣读!”
母亲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但她死死咬着下唇,拉着鱼北宸,朝着圣旨的方向,缓缓跪了下去。
她的脊背挺得笔直,维持着鱼家女主最后的尊严。
那太监展开圣旨,用尖利而毫无感情的声音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户部侍郎鱼弘毅,身受国恩,不知图报,反结党营私,贪墨国帑,更暗蓄甲兵,意图不轨!证据确凿,罪不容诛!革去所有官职功名,抄没家产!鱼弘毅及其三族内男丁,即刻流放三千里,至北疆寒苦之地,永世不得归京!女眷没入教坊司,充为官妓!钦此——”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扎进鱼北宸的耳中,再刺穿他的心脏。
结党营私?贪墨国帑?暗蓄甲兵?
他脑海中浮现的,是父亲书房里那盏总是亮到深夜的孤灯,是为清查国库亏空而累病的身影,是那句“持正如一”的殷殷教诲。
不可能!绝不可能! “不……我父亲是冤枉的!”少年嘶声喊道,泪水瞬间涌出眼眶,他想站起来,想冲上去撕碎那卷该死的圣旨。
母亲却用尽全身力气将他按住,她的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她朝着圣旨,深深地叩下头去,声音破碎却清晰:“罪妇……领旨,谢恩。”
“娘!”鱼北宸不敢置信地看着母亲。
那红衣太监冷哼一声,尖声道:“将这逆臣家中所有值钱之物,一律充公!所有人等,一个不许放过!” 如狼似虎的禁军立刻行动起来。
祠堂内供奉的珍贵礼器被粗暴地扫落在地,祖宗牌位被随意践踏。
母亲珍藏的一架古琴被一名军士一脚踩断,琴弦迸裂,发出最后的哀鸣。
鱼北宸被两个军士粗暴地从母亲身边拖开。
“宸儿!我的宸儿!”母亲终于崩溃,哭喊着想要扑过来,却被另外的一个军士死死按住。
“记住你父亲的话!活下去!无论如何,活下去——!”母亲的哭喊声,成了鱼北宸记忆中关于家族荣耀最后的回响。
他被拖行在熟悉的回廊上,看着那些府中的下人被驱赶着,像牲口一样聚集在院子里,哭声震天。
他看见库房被打开,家中的藏书字画、古玩玉器被胡乱地扔进箱子,贴上封条。他看见姐姐们被从闺房中拖出,钗环散落,哭得几乎晕厥。
昔日钟鸣鼎食、诗礼传家的鱼府,此刻已成人间炼狱。
就在混乱中,一个负责清点人数的低级军官,目光扫过被押解到院中的鱼北宸,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他快步走到那红衣太监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
红衣太监锐利的目光立刻锁定在鱼北宸身上,踱步过来,用鹰爪般的手指抬起他的下巴,仔细端详。
“嗯……确是鱼弘毅的幼子,鱼北宸。名录上写着,年十二。”
红衣太监喃喃自语,随即嘴角又浮现那抹令人不寒而栗的冷笑,“按律,年满十岁男丁,皆在流放之列。”
鱼北宸倔强地瞪着他,眼中是燃烧的恨意。 然而,那红衣太监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忽然松开了手,对旁边的军官挥了挥:“带走,与其他男丁一并看押,等候发配。”
就在鱼北宸被推搡着走向那群面如死灰的男丁队伍时,那个先前耳语的低级军官,在混乱中似乎“无意”地撞了他一下。
鱼北宸一个趔趄,感觉有什么东西被飞快地塞进了他厚厚的棉袍袖袋里。 他惊疑不定,却不敢声张。
当夜,鱼府所有男丁被铁链锁拿,关入了刑部阴暗潮湿的大牢。寒冷、饥饿、恐惧,以及家族巨变带来的巨大创伤,让鱼北宸在散发着霉味和血腥气的草堆上发起了高烧,意识模糊。 朦胧中,他感觉到有人靠近。是那个白天塞东西给他的军官。
军官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迅速将一颗药丸塞进他嘴里,又给他灌了一口冷水。然后,他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音量急促地说: “小公子,有人要保你一命。记住,明日出城路过落雁坡,无论发生任何事,往南边的林子里跑,不要回头!” 说完,不等鱼北宸反应,军官的身影便消失在牢房的阴影里。
第二天清晨,大雪未停。鱼家男丁们被沉重的枷锁套住,在禁军的押解下,步履蹒跚地走出京城。
昔日锦衣玉食的公子老爷,此刻皆如待宰的牲口。
鱼北宸看到了父亲,一夜白头,形容枯槁,但眼神依旧沉静,只是在与鱼北宸目光交汇的刹那,流露出无法掩饰的痛楚与担忧。
队伍行至落雁坡,这是一段险峻的山路,风雪更大,视野模糊。 突然,山坡上传来一阵尖锐的哨响! 紧接着,乱箭如同飞蝗般从两侧密林中射出! “有埋伏!保护钦犯!”押解的军官大声呼喝,现场瞬间陷入极致的混乱。
惨叫声、兵刃碰撞声、马匹惊嘶声响成一片。 鱼北宸的心脏狂跳,想起了昨夜牢中的那句话。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力气,趁着所有人注意力都被袭击吸引的刹那,猛地撞开身边一个惊慌失措的军士,挣脱了本就因他年幼而捆得不甚紧的绳索,埋头向着南边的密林发足狂奔! 风雪扑打在他的脸上,冰冷的空气割裂着他的肺叶。
身后传来怒吼声、追赶的脚步声,还有利箭破空的呼啸声从他耳边擦过。 他不敢回头,只知道拼命地跑,跑向那未知的、黑暗的森林深处。
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的声音渐渐远去。力竭的他被一根突出的树根绊倒,重重地摔在雪地里。他挣扎着翻过身,从怀中摸出那枚一直紧握的玉佩。
“持正如一。” 父亲的话再次回响。
可是,家在哪里?身如何立?心,又将守于何处?
十二岁的鱼北宸,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和漫天飞舞的、仿佛要埋葬一切的雪花,第一次流下了无声的、冰冷的泪水。
十八年后。大成元隆六年,冬 ,同一场豪雪,覆盖了同一座京城。
不同的是,今日的京城南门,净水洒街,黄土垫道,文武百官列队相迎。队伍的最前方,一架极具威仪、由八匹纯色骏马拉动的玄黑色马车,在精锐骑士的护卫下,缓缓驶入城门。 马车帘幕低垂,无人能窥见车内之人的样貌。
唯有寒风吹起车帘一角时,能隐约看见一只骨节分明、沉稳有力的手,正轻轻摩挲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马车两侧随行的黑衣骑士,眼神锐利如鹰,气息沉凝如山。其中一人,抬头望向记忆中那座早已易主、却依旧矗立的“鱼府”方向,低声对马车内的人道: “主上,京城,到了。”
车内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回应,似叹息,又似冰裂。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