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日光，已有了几分重量，金箔般透过顾家老宅庭院里那棵百年梧桐层层叠叠的叶片，筛落一地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晒暖后特有的气息，混杂着墙角几丛晚开蔷薇的淡香，以及从厨房窗口飘出的、若有若无的糖米软糯的甜气。蝉声尚未至鼎沸，只有几只早醒的，在枝叶间试探性地、悠长地鸣叫着，更衬得这方天地幽静深长。
沈清弦穿着一身浅蓝色的苎麻衣裙，赤脚坐在廊下的木地板上，背靠着冰凉的廊柱。她手边放着一只素白瓷杯，里面是云姨刚给她泡的茉莉花茶，白色的花瓣在浅金色的茶汤里缓缓舒展、沉浮。她捧起杯子，温热透过瓷壁传到微凉的掌心，她低头轻轻吹开氤氲的热气，小啜一口，那清雅的芬芳便在舌尖化开。
她的面色红润了许多，不再是病态的苍白，肌肤在日光下透着健康的莹润光泽。只是那双曾经灵动得能映出万千梦境的眸子，如今虽依旧清澈如水，却总像是蒙着一层极薄的、拭不去的晨霭，带着一种脱离了尘世纷扰、却也迷失了来路的宁静与茫然。
云姨只告诉她，这里是远亲家的老宅，她因一场大病伤了元气，需在此静养。她信了，也安于这种安排。日子像庭院角落那架老井的轱辘，缓慢而规律地转动。她会学着辨认花草，给一盆新移栽的栀子花浇水；会笨拙地帮着云姨晾晒衣物，手指抚过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棉布时，会不自觉地停留片刻；更多的时候，她只是这样安静地待着，像一株喜阴的植物，贪婪地汲取着这平淡光阴里的养分。
她忘记了很多事，忘得彻底。那些惊心动魄的织梦，那个名字，那双总是带着复杂情绪凝视她的深邃眼眸，都像被大水冲过的沙画，了无痕迹。然而，某些更深层的东西，似乎沉淀为了她如今的气质——一种劫后余生的释然，一种褪去所有锋芒后的温静。
只是，心口的位置，总有一个填不满的空洞。
就像此刻，她下意识地将身边另一个柔软的亚麻坐垫拉近，轻轻拍了拍，仿佛在邀请一个看不见的人同坐。当她回过神来，看着那个空荡荡的垫子，眼神会有一瞬间的失焦，然后微微侧头，对自己露出一个极淡的、带着些许困惑的笑，像是在不解这个无意识的习惯从何而来。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被庭院西侧窗下那架覆盖着细密灰尘的古老木质织机吸引。它静默地立在那里，像一位沉睡的、风韵犹存的老者。深色的木质泛着幽暗的光泽，复杂的结构透着岁月的精巧，几缕残留的、色彩已晦暗不明的丝线垂落下来，在微风中几乎难以察觉地颤动。
她有时会忍不住走过去，伸出指尖，极轻地拂过织机冰凉的框架，感受那木质细腻的纹理。偶尔，指尖会触碰到某根紧绷的、看不见的旧弦，会引发一声极其微弱的、几乎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嗡”鸣。那声音太轻了，轻得像羽毛拂过心尖，带来一阵短暂的、莫名的悸动。不痛，不涩，只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怅惘，空落落地回荡在胸腔里，让她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她并不会织布，甚至不清楚这机器的具体用法。只是偶尔，她会搬个小凳坐在织机前，学着记忆中模糊的影子，手指在空中无意识地模拟着引线、投梭的动作，目光却穿透了织机，望向了不知名的远方。阳光透过雕花木窗，将她笼罩在一片温暖的光晕里，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像金色的星屑，在她身边缓慢舞蹈，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长，凝固成一幅静谧而略带忧伤的画卷。
“清弦，又对着那老物件发呆了？”云姨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手里端着一碟刚出笼的、冒着热气的菱粉糕，脚步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什么。
沈清弦缓缓回神，转过头，唇边漾开一个柔软而依赖的笑：“云姨。没有发呆，就是觉得……它在这里，挺好的。”她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看着它，心里好像……特别踏实，特别静。”
云姨将糕点放在她手边的矮几上，看着女孩那双清澈见底、却映不出过往波澜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泛起细密的酸楚。她伸手，替沈清弦将一缕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动作轻柔：“喜欢就多看会儿。来，尝尝这菱粉糕，用的新磨的粉，加了桂花蜜。”
“嗯！”沈清弦乖巧地应着，拿起一块还温热的糕点，小心地咬了一小口，清甜软糯的口感在舌尖弥漫开，她满足地眯起了眼睛，像一只终于被暖阳晒透的、收起爪牙的猫。这人世间最寻常的烟火气，正一点点、耐心地浸润着她记忆的荒原，只是那最核心、最重要的一块，依旧是一片无声的空白，等待着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归人。
与此同时，在老宅最深处，一间窗户朝东、清晨能最早迎接阳光的房间里。
顾夜安静地沉睡在铺着洁净棉布床单的床上。午后的光线被浅杏色的窗帘过滤后，变得异常柔和，如同金色的纱幔，轻覆在他平静的睡颜上。他的呼吸绵长而平稳，脸颊甚至比昏迷前略显丰润，透着沉睡中特有的安宁光泽。专业的护工刚刚为他做完细致的关节活动和肌肉按摩，房间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淡淡的、安神的植物精油香气。
他沉睡得如此深沉，仿佛灵魂已远渡重洋，只留下一具完好无损的躯壳在此停泊。床边那些精密的监护仪器，屏幕上跳跃着稳定规律的绿色数字和波形，无声地宣告着这具身体内部旺盛的生机。那曾经如同诅咒般烙印在他血脉中的“永眠之咒”，此刻当真是荡然无存，连一丝痕迹都未曾留下。他现在的状态，更像是一种主动的、漫长的沉潜，或者是一场与自我、与命运达成和解后的深度休憩。
云姨每天都会在固定时间来看他，有时会低声念一段报纸上的趣闻，有时只是拧一块温热的毛巾，仔细替他擦拭脸颊和手指，有时就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他在光影中明暗交替的侧脸，一坐便是许久。她总会想起那日，他浑身迸发出决绝金芒，如同扑火飞蛾般拥抱自身宿命的背影。她不知道这场沉睡的尽头在哪里，或许在下一个黎明，或许在遥远的未来。但至少，他挣脱了诅咒的枷锁，以一种奇特而平和的方式，存在于这个暂时遗忘了他、却依旧被他无形守护的世界里。
老宅的这份脆弱的宁静，并非凭空而来。
夜深人静，月华如水银泻地之时，偶尔会有一道极其模糊的白色残影，如同掠过湖面的夜鹭，悄无声息地滑过老宅高高的风火墙，或是在飞檐翘角上停留一瞬，锐利如鹰隼的目光扫过庭院的每一个角落，确认一切无恙后，又融入夜色，不留痕迹。
而在老宅外围，那些看似寻常的巷口、茶馆、民居里，也总有几双警惕而克制的眼睛，在以某种不引人注意的方式轮换、守望。他们是云姨布下的暗哨，如同尽职的工兵，守护着这片刚刚恢复生息的土地，警惕着任何可能从阴影中伸出的、试图打破平衡的手。
这份用巨大牺牲换来的、表面平静的生活，需要最精心的呵护。而这一切的核心，便是这深深庭院中，一个遗忘了惊涛骇浪的女孩，和一个沉睡在时间之外、不知归期的男子。他们之间，隔着遗忘的深渊与梦境的长河，却又被一条无形无影、却坚韧无比的命运之线，牢牢系在这温暖而真实的人间烟火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