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骤然停歇,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湿漉漉的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腥甜与一种奇异的、仿佛电路短路般的臭氧味,天空呈现出一种病态的、近乎紫色的铅蓝色,脆弱得似乎一触即碎。沈家老宅那两扇沉重的木门缓缓开启,沈清弦与顾夜并肩而立,身影在稀薄的晨光中拉得细长。云姨站在他们身后,枯槁的手紧紧攥着一方褪色的手帕,眼中是化不开的忧虑与决绝。更令人意外的是,那个代号“白鸦”的前破梦人成员,也沉默地站在一旁。他脸上的镜面面具已然取下,露出一张年轻却布满挣扎痕迹的脸庞,眼神不再是最初那种冰冷的空洞,而是充满了信仰崩塌后的迷茫与一种孤注一掷的审慎。
“该来的,终究躲不过。”云姨的声音干涩得如同摩擦的砂纸,她将两个早已准备好的、鼓鼓囊囊的行囊塞进他们手中,里面除了必要的补给,更多的是沈家世代相传的、用于稳固心神、抵御外邪的古老符箓和草药,“老宅有我,只要我这把老骨头还在,谁也休想玷污此地分毫。”她的目光最后落在沈清弦脸上,那眼神沉重得仿佛要将一生的牵挂都烙印上去。
沈清弦没有言语,只是用力回握了一下云姨布满老茧的手,一切叮嘱与告别都浓缩在这无声的触碰中。她侧过头,与顾夜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他的眼神深邃,里面没有了往日的探究与冷静,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与她同频的决绝,如同两柄一同投入熔炉的剑,即将迎来最终的锻造。顾夜最后快速检查了一遍装备,腕间的“同心结”流淌着温润而稳定的光泽,与他战术背心上那些闪烁的指示灯交相辉映,更与沈清弦贴身珍藏的那方“混沌锦”产生着微妙的能量共鸣。
“出发。”顾夜的声音低沉,打破了这悲壮的寂静。
车辆引擎的低吼在湿滑空旷的道路上显得格外突兀,轮胎碾过积水,溅起一片片浑浊的水花。越是接近城郊那座废弃的“观星台”,周围的空气就越是粘稠诡异。无线电信号开始出现强烈的干扰,发出滋滋啦啦的杂音,车窗外的景物也仿佛蒙上了一层扭曲的油彩,光线在不自然地折射。那座圆顶坍塌、墙体斑驳的观星台,如同一个被遗弃的巨型史前生物骸骨,沉默地匍匐在荒草丛生的山坡上,破损的圆顶缺口像是一只空洞的眼窝,漠然凝视着这异常的天穹。
预想中的阻击并未出现,通往地下的入口——一扇厚重、锈蚀、刻有模糊星象图的金属门,如同被某种巨力强行撕裂般洞开着,门内散发出一种混合了陈年霉菌、金属氧化以及强烈能量辐射的、令人作呕的怪诞气息,仿佛巨兽张开的食道。
沿着陡峭湿滑、布满了苔藓与不明粘液的螺旋阶梯向下,气温骤降,呵气成霜。墙壁上开始渗出冰冷的湿气,并凝结出各种奇形怪状、仿佛具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半透明晶体,它们内部折射着不知来源的、变幻莫测的微弱光芒,将这条向下的路径映照得光怪陆离。当终于踏下最后一级台阶,眼前的景象让即便是早有准备的众人,也不由得心神剧震——
镜厅。
这是一个超越了常人空间概念的巨大地下空洞,其广阔程度一眼望不到边际。而构成这个空间的一切——弧形的穹顶、笔直或扭曲的墙壁、平整或起伏的地面,甚至那些看似支撑结构的粗大柱体——全都覆盖着一种非金非玉、光滑到极致、能够映照出一切的奇异材质。它们不是普通的镜子,更像是凝固的、拥有生命的水银。更为骇人的是,这些“镜面”之中映照出的,并非他们几人的身影,而是无数破碎、扭曲、疯狂流转的梦境碎片!
无数人的悲欢离合、恐惧渴望在这里被切割、放大、重组:上一秒还是婴儿纯真的笑脸,下一秒便腐烂成狰狞的骷髅;繁华的都市街景在烈焰与洪水中循环崩塌与重建;亲密相拥的恋人在镜中反复上演着背叛与谋杀的慢镜头;还有无数难以名状的、源自人类潜意识最深处的诡异象征与扭曲形体……所有这些光怪陆离、色彩饱和度极高的影像,以令人眼花缭乱的速度在各个镜面之间弹射、闪烁、叠加,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足以让任何心智不坚者瞬间陷入疯狂的迷离光影之海。空间感在这里彻底失效,上下左右的方向不断颠倒错乱,仿佛整个镜厅本身就是一个在不断自我旋转、扭曲的活物。
而在镜厅那无法用感官判断的“中心”区域,地面微微下陷,形成一个完美的圆形。那里没有任何镜面,只有一团不断剧烈扭曲、旋转的、如同拥有生命的水银状“空无”——那就是 “源点” 在现实维度的显化!它像一个不断痉挛、搏动的心脏,每一次收缩与扩张,都散发出肉眼可见的、扭曲空间的能量波纹,冲击着整个镜厅,使得所有的梦境碎片更加狂躁地闪烁、崩解与重组,发出一种低频的、直抵灵魂深处的嗡鸣。
此刻,这噩梦般的舞台已然就位,三方势力分立。
靠近“源点”一侧,是墨家的队伍。约十数人,皆身着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墨色服饰,周身笼罩着如有实质的、不断蠕动的阴影,使得他们的身形轮廓都模糊不清。为首者,身形异常高大挺拔,面容完全隐藏在被拉低的兜帽阴影之下,唯有下颌紧绷的线条和那只握着权杖、骨节分明而苍白的手显露在外。那权杖通体漆黑,仿佛由无数凝固的暗影缠绕扭曲而成,杖首镶嵌着一颗不断吞吐着黑芒的、不规则的晶体——墨家当代首领。他们脚下,一个以暗红色、如同凝固血液般颜料勾勒的复杂阵法已然完成,那些扭曲的符文正随着“源点”的搏动,同步亮起幽暗的光芒,如同蛰伏的毒蛇,蓄势待发。
而在镜厅的另一侧,与墨家遥遥相对的,是数量相近的 “破梦人” 。他们依旧是标志性的纯白制服,光滑的面具遮盖了所有表情,如同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冰冷人偶。他们没有像墨家那样靠近“源点”,而是分散占据了几处稍高的、由镜面构成的平台,手中持着那些奇特的音叉状或多棱水晶武器。冰冷的、毫无情感的纯白光芒在他们周围构筑成一道无形的力场,将试图靠近的狂乱梦境碎片都排斥、消解在外,在这片混沌中形成了几处格格不入的、令人心悸的“绝对秩序”区域。
沈清弦一行人的踏入,瞬间打破了这脆弱的平衡,成为了所有目光的焦点。
墨家首领兜帽下的阴影似乎微微转动,一道冰冷刺骨、带着强烈精神压迫感的意念如同冰锥般刺入众人的脑海:“苟延残喘的沈家血脉,不自量力的科技玩偶,还有……背弃纯净信条的堕落者。”那声音直接回响在意识深处,充满了不屑与毫不掩饰的杀意。
“破梦人”阵营则没有任何声音发出,但所有光滑的面具都在同一时刻转向了他们,那一道道毫无生命气息的“注视”,比墨家赤裸的杀意更让人感到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恐惧与排斥。
“白鸦”的身体明显僵硬了,呼吸急促了几分,但他仍强迫自己站在沈清弦与顾夜侧后方,用极低的声音快速说道:“他们在等待‘源点’的能量达到峰值。墨家要借助阵法强行撬开并稳定通道;而‘净除者’……他们会在通道被撬开、能量最不稳定的那一瞬间,尝试将最大功率的‘归零’光束注入‘源点’核心,引发链式崩塌!”
没有时间进行战术商讨,也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就在“源点”的搏动骤然提升到一个令人牙酸的频率,其核心爆发出足以灼伤视网膜的刺目强光,整个镜厅内亿万梦境碎片的闪烁速度快到连成一片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噪,空间扭曲的嗡鸣转变为撕裂耳膜的尖锐嘶吼的刹那——
墨家首领动了!他双手紧握那柄黑影权杖,将其高高举起,然后猛地向下顿去,杖尾重重砸在阵法核心!
“轰隆——!!!”
仿佛沉睡的远古巨兽被彻底激怒,暗红色的阵法纹路如同被点燃的血管,骤然爆发出滔天的血光,疯狂地向中心的“源点”蔓延、缠绕!一股庞大到无法形容的恐怖吸力从“源点”中爆发出来,不再是自然的能量溢散,而是像一个被强行撕开的、通往“大罗天”那狂暴意识深渊的空间裂缝正在形成!整个镜厅的所有“镜面”在同一时刻发出了濒临极限的、令人头皮发麻的尖锐嘶鸣,镜面上开始浮现出无数细密的裂纹!
“干扰阵法!阻止他!”顾夜厉声喝道,操控着数架经过强化的无人机如同猎隼般升起,机腹下射出高频能量束,试图切断阵法能量节点的连接。
“净化协议,最高优先级,执行!”几乎在同一瞬间,“破梦人”阵营中,一个毫无波动的电子合成音响起。所有“破梦人”整齐划一地举起了手中的武器,刺目到极致的纯白光芒在他们武器的尖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汇聚、压缩,散发出毁灭性的气息,目标死死锁定那正在被强行撬开、剧烈扭曲搏动的“源点”核心!
然而,无论是顾夜无人机的精准能量干扰,还是“破梦人”那蓄势待发的毁灭性净化光束,都未能赶上那被三重力量(墨家阵法、破梦人白光、以及“源点”自身失控的狂暴能量)推向临界点的、瞬间爆发的恐怖连锁反应!
“咔嚓!咔嚓嚓——!!!”
如同百万面玻璃同时破碎,却又远比那声音更加深沉、更加恐怖!镜厅内那无数巨大的、构成空间本身的“镜面”,在达到承受极限后,终于轰然崩裂!但碎裂的并非物质,而是空间的结构本身!每一块“碎裂”的空间碎片后,都不再是坚实的岩层,而是折射出更加扭曲、更加荒诞、更加支离破碎的梦境景象,并且这些景象开始如同病毒般侵蚀、覆盖、与现实空间疯狂地交织、重叠在一起!
刹那间,整个镜厅,这个现实与梦境的交界点,彻底化作了一个无限延伸、无限分裂、物理法则与逻辑概念完全崩坏的 ——扭曲迷宫!
脚下的地面可能瞬间变成由无数只蠕动手臂构成的“沼泽”;头顶的穹顶或许会垂下散发着甜腻香气、却滴落着强酸的巨大花卉;刚刚还并肩而立的同伴,下一秒就被一堵突然升起的、由不断哀嚎的面孔组成的“墙壁”隔开,声音被扭曲成无法理解的杂音,影像在无数镜面的折射中变得光怪陆离,无法分辨真实与虚幻。墨家、破梦人、沈清弦、顾夜、“白鸦”……所有人,在这一刻,全部被这骤然爆发的、疯狂的空间扭曲之力吞没、打散,抛入了这座由亿万梦境碎片随机拼凑、永无止境地旋转、重构的“镜城迷梦”深处。
沈清弦只感觉到顾夜的手在最后一刻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但下一刻,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仿佛来自整个空间本身的撕扯巨力猛地作用在他们身上!紧扣的手指被强行掰开,她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抛飞出去,坠入了一片不断在甜美糖果屋与狰狞荆棘丛林之间疯狂切换的、由她童年记忆与深层恐惧交织成的诡异领域。而顾夜那充满惊怒与担忧的面容,在她最后的视线中,被一扇由无数只缓缓眨动、流淌着血泪的眼睛构成的、巨大的“门”瞬间吞噬,消失无踪。
最终的对峙,尚未真正短兵相接,便已湮灭在这片由失控的“源点”所创造的、吞噬一切现实与理性的、活着的噩梦迷宫之中。寻找失散的同伴,在这逻辑崩坏的迷宫中找到方向,阻止墨家的仪式或是“破梦人”的毁灭行动……所有这些目标,都变成了在这座疯狂“镜城”中,必须完成的、近乎不可能的生还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