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内的宁神香燃了一夜,灰白的香灰积了厚厚一层,空气中弥漫着清苦微甘的气息,却依旧未能完全驱散萦绕在沈清弦眉宇间的痛苦与惊悸。她昏睡了很久,期间几次被残留的梦魇碎片惊扰,在榻上不安地辗转,冷汗濡湿了额发。顾夜始终守在榻边,未曾合眼,密切监控着她各项生理数据的变化,在她被噩梦缠绕时,便紧握她的手,低声唤她的名字,试图将她从深渊边缘拉回。
天光微熹时,沈清弦的呼吸终于变得平稳悠长,脑波图谱上的混乱棘波也逐渐被疲惫的慢波取代。她悠悠转醒,眼皮沉重地掀开,映入眼帘的是顾夜布满血丝的双眼和下颌新冒出的青色胡茬。他依旧穿着昨日的衣服,肩头线条僵硬,显然维持这个守护的姿势已经很久。
“感觉如何?”他的声音因缺乏休息而有些沙哑,递过一杯一直温着的参茶。
沈清弦就着他的手勉强喝了几口,温热的液体划过干涩的喉咙,带来一丝暖意,但灵魂深处那股被凶戾意念冲刷后的冰冷与疲惫,却挥之不去。她揉了揉依旧刺痛的太阳穴,声音虚弱:“像……像被无数恶鬼撕扯过一遍。”她抬眼看他,眸中带着困惑与一丝后怕,“‘血蚕丝’的反噬……竟如此可怕。古籍记载,回噬一旦开始,便如附骨之疽,极难根除……”
顾夜沉默地将茶杯放回原位,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伸手将厚重的窗帘拉开一道缝隙,让清晨灰白的光线透进来一些,驱散了室内过分的昏暗。他的背影在微光中显得有些孤寂,又仿佛承载着难以言说的重量。
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复杂地看向榻上脆弱却依旧坚韧的沈清弦,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或许……并非无法可解。”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但这需要你知道一些……关于我,关于顾家的事情。”
沈清弦微微一怔,敏锐地察觉到他语气中的不同寻常。
顾夜走回榻边,却没有坐下,而是站在光影交界处,缓缓卷起了自己左臂的衣袖。在那紧实的小臂肌肉上,除了昨日画坊留下的、已开始愈合的伤痕外,赫然可见几条极淡的、几乎与肤色融为一体的银色纹路,它们蜿蜒盘绕,构成一个抽象而繁复的图案,隐隐散发着一种与织梦灵力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内敛的能量波动。
“这不是纹身,”顾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刻入骨髓的沉重,“这是‘织梦痕’,顾家血脉的烙印,也是……‘诅咒’的印记。”
“诅咒?”沈清弦的心猛地一沉。
“顾家,并非你所以为的普通商业家族。”顾夜的目光投向虚空,仿佛穿透了墙壁,看到了家族漫长而灰暗的历史,“世代以来,顾家直系血脉的成员,尤其是男性,有很大概率会在三十岁到四十岁之间的某个时刻,毫无征兆地陷入一种诡异的沉睡。医学上无法解释,身体机能一切正常,但意识……仿佛坠入了无尽的梦境深渊,再也无法唤醒。家族记载中,称之为‘永眠之咒’。”
沈清弦倒吸一口凉气,无法想象这种眼睁睁看着亲人逐一沉睡、却无能为力的绝望。
“我父亲,在我十六岁那年沉睡了。我的叔祖,在我出生前就已长眠。”顾夜的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但紧握的拳头却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我今年二十九岁。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他重新看向沈清弦,目光锐利而坦诚:“我研究梦境神经科学,创立‘夜阙科技’,搜寻一切与梦境相关的超自然传说与力量,最初的根本目的,并非纯粹的学术好奇,而是为了自救,为了解开这个困扰了顾家无数代的诅咒。”
“所以……你找上我,那个‘遗忘之梦’……”沈清弦似乎明白了什么。
“没错。”顾夜点头,“在调查顾家诅咒的过程中,我查到一些极其隐秘的线索,指向一个可能:顾家的某位先祖,很可能在很久以前,与‘大罗天’的力量,或者与某位强大的织梦者,有过极深的牵扯,甚至可能订立了某种契约,或者……遭受了某种惩罚。这‘永眠之咒’,或许并非天生的遗传病,而是一种源自梦境本源的‘烙印’或‘债务’。”
他顿了顿,指向自己手臂上的“织梦痕”:“这印记,在家族记载中模糊提及,可能与‘守门人’有关,是约束,也可能是钥匙。而我要求织造的‘遗忘之梦’,真正目的,并非单纯遗忘某个人,而是想尝试……斩断那条连接着顾家血脉与‘大罗天’(或织梦本源)的、导致‘永眠’的因果线!我认为,只有动用触及梦境本源的织梦之力,才有可能做到这一点。”
真相如同惊雷,在沈清弦脑海中炸响。顾夜的接近,他的执着,他那些看似冰冷的科学研究背后,竟然隐藏着如此沉重而悲壮的家族命运。他不是为了好奇或利益,而是为了在倒计时中挣扎求生,为了打破延续了数百年的噩梦。
“你之前说,或许有办法缓解我的‘回噬’……”沈清弦抓住了他之前话语中的关键。
“是的。”顾夜走近几步,蹲下身,与她的视线平齐,“根据我的研究和顾家一些残缺的记载,这种源自梦境本源的‘烙印’或‘诅咒’之力,其性质极为特殊。‘血蚕丝’的反噬,是负面能量与杀意对你心神的侵蚀。而顾家的‘织梦痕’,其力量本质更接近于一种……中立的、甚至带有一定守护性质的梦境规则之力。虽然它带来了诅咒,但其本身的力量层级很高。”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悬在沈清弦的额前,并未接触:“我或许可以尝试,引导我血脉中这‘织梦痕’的力量,它可能无法根除‘回噬’,但有可能暂时‘安抚’或‘隔绝’那些侵蚀你的凶戾意念,为你争取到恢复和压制它们的时间。就像……用一种更高级的秩序,去暂时压制混乱。”
他的眼神坦然而恳切:“但这需要你完全放开灵台的防御,信任我。这个过程同样有风险,无论对你,还是对我。”
沈清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那里面不再只有科学家的冷静与审视,更有着背负宿命者的沉重、坦诚,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祈求。她想起他昨夜的守护,想起他毫不犹豫用手臂为她挡下的攻击,想起两人一路走来,虽理念时有碰撞,却始终并肩面对危局。
沉默在晨光中蔓延。最终,沈清弦缓缓闭上了眼睛,全身放松下来,以一种毫无保留的姿态,轻声说道:
“好,我信你。”
顾夜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他凝神静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左臂那淡银色的“织梦痕”上。渐渐地,那印记仿佛活了过来,散发出微弱的、清凉如月辉般的光晕。他小心翼翼地将指尖那凝聚的、温和而充满秩序感的力量,缓缓探向沈清弦的眉心。
一股清凉的气息,如同初春融化的雪水,带着一种古老而平和意味,悄然流入沈清弦饱受煎熬的识海。那原本疯狂冲撞的凶戾意念,在接触到这股力量时,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躁动明显平息了许多,虽然并未消失,但那股尖锐的刺痛感和混乱感,确实减轻了。
沈清弦紧绷的神经终于得以一丝松弛,深深的疲惫涌上上来,她再次陷入了沉睡,但这一次,她的眉头舒展了许多,呼吸也变得真正平稳下来。
顾夜收回手,看着沈清弦终于安睡的容颜,轻轻替她掖好被角。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空,手臂上的“织梦痕”光芒缓缓隐去。
坦诚了最深秘密,展露了最脆弱的一面,他们之间的关系,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而根本性的改变。前路依旧布满荆棘,但至少,他们不再是孤身一人。而顾夜寻找“遗忘之梦”以斩断诅咒的目标,也与沈清弦寻找祖母、对抗墨家、探寻“大罗天”之谜的道路,彻底交织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