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九章·旧梦温·冠礼
圣荑记起一些,细碎的,他从未想过的过往。
“殿下绘画,其实相较于草木静物之类…还是更喜欢尺寸之间绘无际江山吧?”
“丹青之道,各有千秋…”
他看向那人,那是个年长的藩王,不知为何就来拜府,却分明不是论画的神色。
“…你什么意思?”
他敏感地察觉言外之意并不友善,那人却道:“万里河山,为什么拱手交予燕家呢?”
“殿下您才是我们圣室的继承人。”
“天下没有姓母姓的帝王,燕家不能凭此篡改了我们圣室百年奋斗的基业。”
“殿下比今上,更有资格坐这个皇位。”
“……放肆!”
他很震惊。
“真是可笑,今上乃是本王至亲兄长,一母同胞,血脉相连,你怎么敢在本王面前挑拨?”
一个宗室旁系,说的好听的堂亲就敢挑拨亲兄弟!
“真是可笑至极!”
若不是顾念那藩王年迈,他都不会让此人进他的王府!
“御座龙椅上的亲兄长,也不再是亲兄长了,而是真的能要殿下命的君王。”
圣荑要把这人赶出去,母后病重,父皇在宫中照料,他们就起了异心,行这样骇人的打算……
“……拉他出去!”
他想着,要把这人交给大理寺才是。
“老朽年逾七旬,本能安享爵位至寿终,然还是看不过眼,今上迟迟不改姓,他就不是东圣的君王…殿下!弘阳王!安翊亲王!你都是摄政了,就没有一毫愿意为圣室谋划之心吗?!”
那老藩王被拉着出去,终是不满他的怕事懦弱,高喊叫嚷,“难怪上皇选了你哥哥,可恨为什么你姓圣…他姓燕!”
“…你过继去的儿子也改了燕姓,好啊,你连自己的儿子都保不住!”
他气不过,却见那老藩王更是气性大,一头碰死在他庭院石灯上。
安王没有惊骇,只是觉得很无谓。
觉得这世界疯魔,这世界恃强凌弱。
不满今上是燕姓,不敢去奏请去庭争,却敢碰死在他庭院里,说他不该姓圣?
不满今上在位,不去让今上退位,来撺掇他谋反……
不就是为了给他与哥哥之间找不痛快么?
父母兄弟,血缘相系,圣荑一直觉得这是稳固的。
但父皇那样用权力压他,让他离开上官昭,只因为他是储君之父?
储君,现在都没立呢。
他一直自认为是父皇母后的孩子,但现在…他觉得自己是臣子。
是做了很多悖逆之事,说不定还会被清算的臣子。
原来曾经稳固的,也会变得脆弱。
他曾经坚定的信念,也会被磨折。
“殿下,上皇宣您进宫。”
那一日,是曦和劝他,“若是今上在,您可千万别见气。”
他是臣,今上是君,说得好像他多大能耐似的。
“今上是您唯一的亲哥哥,日后若是…一切不都还是靠着今上么?”
曦和的隐语他清楚。
父皇母后崩逝之后,太渊帝就是天下唯一的帝王。
再没有人能对太渊求情,去宽恕一些奢靡享乐的皇亲。
他却想,他平生未做什么纨绔子弟惹祸之事,唯一出格之举,也是隐秘地爱着另一个人,太渊也要因此而惩处他么?
没了父亲母亲,太渊就可以肆无忌惮地对他出手么?
他笑了下,含着几分讽刺和寒凉。
他不自知,那时他已经在心中将一无所知的今上当做了敌人。
当做了自己一切不幸的源头。
还是敢怒不敢言的源头。
他以为自己经受了所有有心人的挑拨,不管是那吃撑了活够了的老藩王,还是对他始终不肯离弃,爱恨难辨的上官昭…他都没有对不起太渊帝。
那群人眼巴巴地想要他变成插进天下之主心口的刀,想要他弑不成君,也重创之。
重创太渊帝的心肺,重创太渊帝的名。
摧毁那神一样的君王之信。
污蔑之,造谣之,倾覆之。
就像华靥倾世一样。
他维护着他的哥哥,尽管他那时还在憎恨太渊。
但是……
他们又是如何对待他的呢?
求凰宫里,母后与父皇并不见得身体几多不虞。
今上与他们对坐,他倒是晚来。
父皇道,“滟滟,本是要提前给你办冠礼的…但耽搁至今,来不及了。”
母后拉着父皇的手,两人间罕见地情意浓好,像是要一起去一个不归处,但彼此在侧,挚爱相陪,也就含笑而赴。
圣荑看出了不寻常。
他也记得,父皇母后说,今年就是国丧之年。
可……
不,一定是父皇母后让他妥协的伎俩,是让他屡屡为太渊牺牲的手段,绝不是他们因为会死……
他忍住鼻酸,开口却已哽咽。
前几日,父皇和他还在太极殿里演练冠礼时的授冠,他还奇怪,道,“冠礼也需演练么?”
“若是父皇活不到那时候,今日在父皇心中也算授过一回。”
父皇总是对他笑眯眯的,那时也是。
他撇嘴要抱怨,但却没想到玉冠还没加在发上,父皇就自己倒下了!
他才觉出,原来父皇也不再年轻了。
父皇母后,也是会死的。
但是父皇被扶起后,仍旧是笑颜,称自己睡得少了,一时迷蒙…
他那时…为什么就信了呢?
连句探问都没有……
这一瞬间,他觉自己不孝,再也不愿想从前父皇又怎样迫使他与上官昭分开。
母后为他拭泪,笑对父皇道,“我们滟滟,总是那样心软。”
哪怕身为父母,已经伤害了孩子,孩子也还是不计前嫌。
她将圣荑拉近一些,在床前坐下,摸着他的头发道,“往后,让哥哥给你办冠礼。”
圣荑抬首,泪流满面,抽噎着怒问,“到底为什么!”
“你们身体康健,为什么会死!”
“你们又在骗我?又在骗我!”
“你们是…是骗我吧。”
他埋首在父母膝前哭,二圣都不由柔软了心肠。
上皇对他一声轻叹,但又很快恢复了往昔的神采,笑着道,“父皇是与神明做了交易,将寿元分与你们母后一半,于是二十年过了,我们会一起走。”
父皇对这一生很满足,牵着母后的手,最后的光阴里,他们眼中似乎只有彼此。
外殿抬进来了合棺,父皇早在二十年前就在预备今天。
“滟滟,往后要听哥哥的话。”母后把他交到太渊帝手中,“你哥哥会代我们照顾你的。”
但哥哥不曾落一滴泪。
又会管他么?
母后看向殿中燃着的艾香,还有几刻钟的时间。
又对太渊劝道,“萼儿,不管如何,父亲母亲还是不愿你孤身一人。”
“便是上天有定,你也该与天一争。”
他心膛有什么炸开,让他整个人呆立在原地。
母后都要死了,不让太渊立储,却让太渊选继后?
燕萼说,“儿臣不会孤独,往后若是真有缘至,不会推开。”
不会推开?
圣荑在无人在意处冷笑。
“难道…”母后看向燕萼,眼睛闪着晶亮的光,那是对于孩子的希冀。
燕萼抿唇,点了头。
太渊帝已经有了新人?
他的怒火比迷茫更先烧了心肺。
有了新人?有了继后人选?
既然没有断情绝爱,这几年又装得和尚样子,给谁看!
那为什么不把他的孩子还给他!
为什么让燕慈被议储那么多年,为什么让邺家空等空盼,又为什么让他在淑后离世之后就那么快地,和那么多人成婚!
所以圣荑后来看着,看着,终是凉了肺腑。
面前的凤池上的微微灯火,又像太渊元年那夜,飘摇的龙凤花烛的萤光。
水犹寒。
那一夜,父皇母后说自己大限将至,至少要看到继承人才能安心走。
但他们说话不算数。
他们一直都骗人。
好啊,原来不仅他是哥哥的后路,他的孩子也是,永远是在替补,是随意可以被换掉的无多少价值的,东西。
他娶了三妃,生了三子,父子分离,母子分离……最后父皇母后居然仍要哥哥再娶。
再娶之后,那新后所生的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那么他的阿慈又是什么?
那么他原本的人生又算什么?
燕慈会如同被废,永远成一个禁忌,被往后历代君王所忌惮厌恨。
而他,他的一家,都成了失败的竹篮打水的野心家,朝阙城皇族的最大笑话!
凭什么啊。
就因为,权力?
这天下,到底有没有真情?
我们这种家庭,到底还有多少算计?
上官昭纵是挑拨千言万语,也不足他这亲哥哥的一句摧人心肺,戳人肺腑。
“那就好。”母后与父皇相视一笑,两人都放下心中大石似的。
他们向外殿去看合棺。
圣荑落在他们身后。
“滟滟,”母后唤他,对他柔声道,“以后哥哥照顾你,都得自由了。”
“你往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别哭了,好么?”
她从未如此温柔,接过父皇递来的帕子给他擦了又擦,就像是年幼时候,他吃了满嘴的樱桃汁一样。
那时岁月长。
他又与父母真的亲密无间,从来爱贴着他们,是个真诚肆意的孩子。
但为什么现在这样的岁月回来了,却是父母的岁月尽了呢?
却是他们去地底,留他在人间?
为什么待他如此?
为什么这时对他百般抚慰,却一句别的安排都不肯给他,将他全然交给太渊处置?!
为什么能偏心至此,将他的生死,都托于太渊了么?
“都得自由了?”
他红着眼问。
母后心疼,但也含着些不知为何的悲悯,道,“哥哥会给你的。”
父母都不给,太渊怎么会给!
现在给了又有什么用!
上官昭与他还是从前么?安和的孩子还能当做从未有过么?
他的孩子与妃妾,又能当做摆设么?
这就是皇权,任意随性地摆弄他的命运,他们一家的命运。
现在说一回“自由”。
就是恩赏了。
他不想谢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