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瀚带着一身未散的戾气与不甘离去,沉重的木门在他身后合拢,发出一声闷响,仿佛将外界的纷扰暂时隔绝。然而,沈家老宅重归的这片寂静,却不再是往日那种浸润着书香与安宁、令人心安的静谧。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方才对峙的硝烟味,混合着云姨低声禀报墙角那如同活物般缓慢浸染的诡异墨渍所带来的寒意,像无数根无形的、冰冷的针,刺在每个人的感知深处,营造出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沉重压抑。
顾夜并未像往常完成观察或交易后那样,立刻干脆利落地告辞。他挺拔的身影停留在书房中央,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沈清弦因连续织梦与应对墨家压力而依旧苍白、难掩疲惫的侧脸,最终,落在他自己带来的、那些安静放置在角落的精密监测设备上。屏幕上,代表方才短暂冲突期间沈清弦生理波动的数据余韵尚未完全平息。
寂静中,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打破了令人不安的沉默:“或许,是时候让你更直观地看看,‘代价’在另一个维度上,究竟是什么模样。”
沈清弦缓缓抬眸,清澈却带着倦意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与更深的探究。连续的织梦消耗、指腹灰斑的警示、味觉的丧失,以及墨家如同阴影般骤然逼近的压力,确实让她也处于一种前所未有的困顿与迷茫之中。她迫切地需要更多的信息,哪怕是从她一直心存戒备的、顾夜的“科学”角度,去理解自身所承载的这份传承背后,那冰冷而残酷的运行法则。
她没有出言拒绝,只是以沉默表示了默许。
顾夜得到这无声的许可,动作立刻变得迅捷而精准。他利落地重新连接、校准设备,这次不止是之前那些简单的生物传感器。他还从随身携带的那个线条冷硬、泛着哑光的银色金属箱中,取出了两套更为复杂精密的头戴装置——它们由柔性材料构成,贴合头部轮廓,上面分布着细小的电极与光学感应点,以及一个约平板电脑大小、但明显厚重许多、屏幕能多维度显示立体动态数据的核心处理器。
“这是新一代高精度脑电与功能性近红外光谱联合采集系统,”他一边熟练地进行着预热与调试,一边用他那特有的、剥离了所有情感色彩的、近乎授课般的语气解释,“可以无创、同步捕捉你大脑皮层不同功能区域的电信号活动,以及与之对应的局部血氧代谢水平变化,从而间接反映神经元的活跃程度与能量消耗。”他顿了顿,拿起另一个更小巧、如同透明敷贴般的装置,“这个,持续监测心率变异性、皮电活动以及表面肌电信号,综合评估你的自主神经系统状态——是处于放松的‘休息与消化’模式,还是紧张的‘战斗或逃跑’模式,以及实时的能量消耗水平。”
他将其中一套头戴装置递给沈清弦,目光平静:“如果你不介意,我想先采集一次你在完全静息、心神放松状态下的基础生理数据。这将作为一个至关重要的基线,与之后织梦过程中乃至织梦后的数据进行精确对比。”
沈清弦看着手中那充满未来科技感、与她周遭古朴织机、温润丝线、氤氲香炉格格不入的设备,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但想到指腹那日益明显的灰暗烙印、口中那片令人心悸的味觉虚无,以及每一次织梦后那如影随形、仿佛抽干灵魂的虚弱感,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依言,略显生疏地,将那略显沉重的头戴装置戴在了头上,感受着电极与头皮接触带来的轻微压迫感与冰凉。
顾夜自己也迅速戴上了另一套完全相同的设备,同时手指在核心处理器上飞快操作,启动了所有监测单元的同步运行。“作为对照组,排除环境与个体基础差异的干扰。”他言简意赅地补充道,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屏幕。
霎时间,原本暗沉的屏幕骤然亮起,数十条不同颜色、不同形态、代表着各种生理参数的波形曲线,如同被赋予了生命的彩色溪流,开始在屏幕上静静流淌、蜿蜒,旁边密密麻麻地实时跳动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数值与专业符号。沈清弦完全看不懂那些复杂的拉丁文缩写和不断变化的数字,但她能隐约辨认出,其中一条相对平缓稳定、起伏不大的主波形,旁边标注着她的名字缩写——那是她此刻,竭力放松下来的静息状态。
“看,这是你此刻的静息状态基线。”顾夜的指尖精准地点在屏幕上几条关键的曲线上,声音冷静得像是在分析一张工程图纸,“前额叶皮层活动平稳,表明高级认知与控制功能处于低耗能待机状态;边缘系统,尤其是杏仁核、海马体等情绪与记忆相关区域,活跃度显著偏低;你的自主神经系统各项指标显示,正处于典型的‘休息与消化’模式,副交感神经活动占主导,能量消耗维持在一个稳定且较低的基础基准线上。”
接着,他的手指在触控屏上快速滑动,调出了之前几次织梦过程中,被他加密保存下来的数据片段回放。
“注意看这里,”他的指尖落在一条突然变得剧烈起伏、频率陡增、呈现出刺目红色的波形上,那波形如同失控的心电图,“这是你为周女士织造‘喜梦’,试图强行引导、转化并承载她那股强烈哀思的瞬间。你的前额叶皮层与岛叶——这个区域与共情、内在身体感受密切相关——活跃度在百分之一秒内急剧飙升,几乎达到峰值!同时,你的心率显著加快,心率变异性降低,皮电反应剧烈增强——所有这些数据都明确指向,你正在经历极高度的认知负荷、深度情感共鸣以及由此引发的强烈生理应激反应。”
他的手指再次滑动,切换到另一组数据。一条原本还算平稳的蓝色波形,在某个特定时间节点骤然下挫,变得杂乱无章,如同被搅乱的线团。“再看这个节点,这是你为墨家使者织造‘怒梦’,中途听到云姨紧急禀报墙外发现诡异墨渍,心神骤然受扰的瞬间。你的前额叶控制功能出现明显波动,与默认模式网络的连接——这个网络通常在你走神、思考自我时活跃——出现了短暂的紊乱和功能解耦。同时,HRV数据清晰表明,你的自主神经系统在那一刻,瞬间从可控的、有意识的努力状态,滑向了近乎本能的、失控的应激状态。”
最后,他调出了一张综合了多次织梦过程的能量代谢对比图谱。代表静息状态的能量消耗,是一条近乎水平的、维持在低位的平缓基线。而每一次织梦,无论大小,都对应着一个陡然拔地而起、如同陡峭山峰般的能量消耗峰值。峰值的陡峭程度与持续时间,清晰地与织梦的复杂程度、所涉情绪的强度与烈度呈现出正相关关系。
“这些数据,”顾夜的目光终于从那些冰冷跳动的数字和曲线移开,重新落回到沈清弦脸上,他的语气依旧保持着最大程度的客观,但那双深邃的眼眸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它们以无可辩驳的方式,量化了你在织梦过程中,所承受的巨大神经认知负荷、深刻的情感共振强度,以及随之而来的、远超常理的生理能量消耗。你所感知到的精神疲惫、指腹出现的灰斑、暂时失去的味觉功能……所有这些你称之为‘代价’的现象,都不过是这种超常生理心理消耗,在不同层面、以不同形式的具体体现。‘代价’,是真实存在的、可观测、可测量的生理现象。”
沈清弦怔怔地凝视着屏幕上那些起伏不定、交织缠绕的彩色线条,它们像是一幅抽象而冷酷的生命动态图,将她那些一直只能凭借模糊的“感觉”和代代相传的“经验”来描述的状态、痛苦与损耗,如此直观、如此无情地解剖、量化,赤裸裸地呈现在她的眼前。一种极其奇异的感受涌上心头,仿佛一直笼罩在神秘面纱之下、被视为天赋与宿命的织梦传承,被一只来自异世界的手,强行揭开了一角,露出了其下可能遵循着某种未知但确凿无疑的、冰冷运行规律的骨架。
“所以……”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得像是在耳语,“织梦并非纯粹的‘心法’与‘意念’,它……它也在真实地、剧烈地燃烧着我的……生命能量?”这个问题,她像是在问眼前这个试图用科学解读一切的男人,也更像是在叩问自己内心深处,那个一直遵循着古老训诫的灵魂。
“从能量代谢和神经生理的角度来看,完全可以这么理解。”顾夜的肯定带着科学的严谨,“它是一种极高强度的、目前人类科学尚未能完全解释其全部机制的生理与心理协同活动。我的研究方向,正是试图找到这种特殊活动背后隐藏的规律,理解其内在的生物学与物理学机制。或许有一天,基于这种理解,我们能找到优化这个过程的方法,从而有效降低……甚至,从理论上避免这种对自身造成巨大损耗的消耗模式。”
沈清弦陷入了更深的沉默。她不由自主地想起祖母晚年那日渐憔悴、仿佛被风干的容颜,想起沈家历代织梦先辈们那些似乎都不算长寿的、隐晦的传记记载。原来,那些并非仅仅是她的错觉或多愁善感,而是有其残酷的、基于生命本质的内在逻辑。
“你的科学,试图拆解、量化,寻找可控的、普适的规律。”她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清亮而坚定,直视着顾夜,“而我的传承,强调的是顺应、引导,与万物共情,在模糊的感知与直觉中,把握那微妙而动态的平衡。我们走的,似乎是两条方向截然相反的路。”
“未必。”顾夜伸手,逐一关闭了仍在运行的设备,屏幕上那些跳动不息的彩色溪流瞬间归于黑暗与平静,书房内仿佛一下子被抽走了某种背景音,只剩下两人之间清晰可闻的呼吸与对话声。“我的‘拆解’与‘量化’,最终目的是为了更深层的‘理解’与‘掌握’;而你的‘共情’与‘引导’,其本身,就是一种极其精密的、超越了现有仪器检测极限的‘感知与反馈’系统。我们或许,只是站在同一个巨大迷宫——人类意识、潜意识乃至超意识这座无尽奥秘殿堂——的不同入口,使用着不同的工具和语言,试图探索并理解其中隐藏的真理,以及找到如何与这些深层力量安全、有效互动的方式。”
他略微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继续道,声音比之前少了几分冰冷,多了一丝探索性的意味:“数据告诉我‘是什么’,揭示了现象背后的客观规律;你的感知与技艺告诉我‘如何做’,提供了与这些规律互动的实践经验。如果我们能打破壁垒,将这两种视角、两种语言结合起来……或许,我们真能拼凑出更接近完整真相的图景。”
沈清弦心中蓦然一动。结合?科学与玄学的结合?理性数据与直觉感知的融合?这在她过去近二十年的生命与认知中,简直是离经叛道、绝无可能的天方夜谭。但此刻,亲眼看到那些冰冷的数据曲线,竟然如此精准地印证了她切身体会到的那些“感觉”与“代价”,亲耳听到顾夜这番并非全然对立、排斥,甚至隐隐指向协同与互补的论述,她心中那堵坚固的、将科学与传承截然分开的墙壁,第一次,没有立刻生出强烈的排斥与反弹。
墨家的威胁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闪烁着不祥的寒光;祖母失踪的迷雾依旧重重深锁,看不到出口;她自身所背负的织梦传承,伴随着日益显现的、真实的生命损耗……或许,在这种内忧外患的绝境之下,固步自封、死死抱住过去的认知不放,并非明智之举。
“看到……更完整的图景……”她低声重复着这句话,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窗外那沉甸甸的、仿佛蕴藏着无数秘密与危险的夜色,以及那隐匿在夜色深处、如同毒蛇般窥伺着的墨家身影。
这一次,她没有再立刻出言反驳。一种超越了单纯交易合作、甚至超越了理念对立与融合的、更为复杂难言的……理解?或者说,是一种在绝境中寻求任何可能出路的务实考量,如同悄然滋生的藤蔓,在她与顾夜这对看似水火不容的同行者之间,找到了第一寸可以依附、可供探索的土壤。
殊途,或许,真的可以探寻同归之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