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阴影如同潮湿的霉斑,悄无声息地在老宅古朴的氛围中蔓延。接连几日,沈清弦都吩咐云姨紧闭门户,谢绝寻常访客,她自己则更频繁地查阅古籍,试图从泛黄的纸页间寻得更多关于墨家手段的记载与破解之法。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紧绷,连廊下画眉鸟的鸣叫都显得格外刺耳。
正是在这般压抑的午后,一位不速之客带着一身尚未平息的暴戾之气,叩响了沈家的大门。
来者王瀚,一位在当地建材行业曾颇有声名的企业家。不过四十出头的年纪,两鬓却已星白,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仿佛连日来的怒火已将他从内里灼烧殆尽。云姨引他进入书房时,他步履急促,西装外套随意搭在臂弯,衬衫领口歪斜,浑身上下都写满了“狼狈”与“不甘”。
他甚至来不及寒暄,刚在客座坐下,便像是找到了唯一宣泄的出口,双手紧紧抓住紫檀椅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声音嘶哑地开始控诉:“沈小姐!我王瀚半辈子勤勤恳恳,从泥瓦工做起,好不容易有了今天!张启明……那个忘恩负义的畜生!他是我一手带出来的,我把他当亲兄弟啊!”
他猛地捶了一下扶手,震得茶几上的茶杯轻响:“可他竟然联合外人,做假账、撬客户、甚至挪空了我的流动资金!现在我的公司濒临破产,银行天天催债,工人等着发薪……他却拿着我的钱逍遥快活!法律?证据?他做得天衣无缝!我告不了他!”
王瀚的情绪彻底失控,胸膛剧烈起伏,那股被最信任之人背叛的屈辱与滔天恨意,如同实质的热浪,冲击着书房内原本沉静的气场。沈清弦甚至能“看”到空气中属于“怒”的情绪粒子,正躁动不安地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她端坐不动,等对方激烈的言辞暂告一段落,才平静地开口,声音清冽如山涧冷泉,试图浇灭那灼人的火焰:“王先生,你的遭遇,我深感遗憾。但沈家织梦,祖训有言,旨在疏导心结,慰藉苦痛,而非助长仇恨,行毁人之举。编织此种充满恶意与攻击的‘怒梦’,不仅有违初心,更会招致不可预料的业力反噬,于你于我,皆无益处。这个委托,请恕我无法接受。”
“业力反噬?哈哈哈……”王瀚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激动地站起身,面容因愤怒而扭曲,“我被他害得几乎家破人亡!我老婆要跟我离婚!孩子在学校被人指指点点!这难道就不是业力?!他张启明凭什么能高枕无忧,逍遥法外?!”
“凭法律尚未找到确凿证据,凭你此刻还拥有的、可以选择不同道路的清醒与人性。”一个冷静得近乎没有温度的声音自书房门口响起。
顾夜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衣着,他倚着门框,手中习惯性地拿着那个记录数据的平板,目光平静地扫过激动得近乎失态的王瀚,最后落在眉心微蹙的沈清弦身上。“纯粹的报复性梦境,确实风险极高,且从心理学角度看,未必能真正平息你的愤怒,反而可能加深执念,效率低下。但,‘怒’这种强烈的情绪能量,或许可以换一种更……迂回的方式加以引导和利用。”
沈清弦看向他,眸中带着清晰的疑问,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在墨家威胁未明的当下,顾夜的任何提议都需慎重对待。
顾夜缓步走进来,对王瀚说道:“强行让他人沉浸于恐怖噩梦,属于最低级的情感施虐。不如,我们换一个思路——编织一个梦境,让他亲身体验被最信任的副手背叛、多年心血一夜之间付诸东流的痛苦,让他在梦中清晰地感受你此刻所经历的每一分绝望与不甘。这不是直接的、外在的惩罚,而是……一种强制性的、内在的‘反思’与‘共情’体验。效果,或许比你想要的单纯视觉恐怖折磨更深刻,也更……‘安全’。”
他最后两个字,是看着沈清弦说的,刻意加重了读音,仿佛在强调这与沈家祖训并不完全冲突。
王瀚愣住了,暴怒的神情凝固在脸上,似乎在艰难地消化这个截然不同的提议。沈清弦也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顾夜的方法,像是在刀锋上行走,试图在“害人”与“渡人”之间找到一个极其微妙的平衡点。这违背了她以往非黑即白的行事准则,但……不可否认,这似乎又确实提供了一种在不违背底线的前提下,满足委托人部分诉求的可能。
“此法……理论上可行,但需要极其精准的控制力。”沈清弦沉吟道,指尖无意识地在膝上描画着织机的经纬,“梦境引导稍有偏差,能量便可能被对方的负面情绪同化,滑向真正的噩梦深渊,不仅前功尽弃,更会严重污染织梦者的心神。”
“我可以尝试进行实时监测与风险预警。”顾夜举起手中的平板,屏幕亮起,显示出复杂的波形图,“通过监测梦境载体——也就是你将使用的丝线——其能量场的稳定性波动,并结合你的实时生理指标,在关键能量节点可能发生偏转前进行提示。这或许,也是一次验证‘科学辅助玄学’边界与可行性的宝贵机会。”
他的提议带着理性的诱惑和一种科研者特有的挑战欲。沈清弦看着王瀚那混合着未消的愤怒与一丝重新燃起的、扭曲的期盼的眼神,又想到潜伏在侧的墨家威胁下,自身力量的局限与寻找盟友的必要性,最终,她轻轻呼出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
“可以一试。但有一点,顾先生,织梦进程必须由我主导,你只可观察与警示,绝不可凭你的判断直接干涉梦境能量的流向。”
“成交。”顾夜点头,走到一旁,开始熟练地布置他的微型传感器,这次不仅针对沈清弦,也在经过王瀚勉强同意后,在他手腕上贴了一个监测情绪波动的基础贴片。
这一次,沈清弦没有选用属性鲜明的丝线,而是取出了性质更为中性、坚韧且易于引导情绪转化的“素心锦”。王瀚则提供了那位合作伙伴张启明的生辰八字、一个他常年携带的翡翠貔貅把件的照片,以及一段他在公司年会上慷慨激昂的演讲视频作为情绪引子。
织梦在一种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紧张和充满不确定性的氛围中开始。沈清弦全神贯注,她不再仅仅是编织场景与情绪,更像一个行走在悬崖边的导航员,小心翼翼地引导、梳理、并尝试转化由王瀚强烈怒意汇聚而来的、充满破坏力的能量流,将其塑造成一种“感同身受”的境遇模拟,而非单纯的恐怖惩罚。
顾夜则如同一个沉默的守望者,紧盯着屏幕上多条交织、实时变化的曲线——代表“素心锦”能量稳定性的主波形,代表沈清弦心神消耗与压力水平的生理曲线,以及他根据王瀚情绪数据试图建立的、反映梦境内容倾向性的模拟推演线。他的存在像一根绷紧的弦,沉默却存在感十足。
过程磕磕绊绊,远非顺利。有几次,梦境能量因王瀚那边监测器传来的过于激烈的恨意峰值而骤然变得尖锐、狂暴,代表攻击性的模拟曲线瞬间飙升,几乎要冲破“引导反思”的脆弱框架,滑向黑暗的报复深渊。每当这时,顾夜会立刻用一种极快的、不带感情色彩的语调报出异常数据的节点和偏离阈值,沈清弦则凭借其高超的掌控力与对丝线绝对的熟悉,强行扭转能量的走向,如同驾驭一匹在悬崖边缘即将失蹄的烈马,每一次拉扯都耗费巨大的心力。
汗水逐渐浸湿了她额前与颈后的碎发,后背的衣衫也贴在了肌肤上。指腹那块灰斑隐隐发烫,传来持续的刺痛感。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消耗,不仅急剧耗费心神,更考验着她对人性的洞察、对情绪边界的理解与把控。
就在织梦进行到最关键处,试图构建“张启明”在梦中感受众叛亲离的核心场景时,守在门外的云姨忽然轻轻叩响了门扉,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小姐,老宅东南角的院墙边,发现了几处……不寻常的痕迹,像是被什么黏稠的、黑色的东西浸染过,周围的草木都有些蔫萎。”
沈清弦心神猛地一荡,织机上的丝线随之发出一阵细微的、不稳定的嗡鸣。屏幕上一道代表能量稳定性的曲线瞬间剧烈波动!
顾夜目光一凛,立刻低声快速提示:“能量场出现高频震颤,稳定性下降百分之十五!偏向阈值临近!”
沈清弦强行压下因“墨家”二字而骤然翻涌的心绪,深吸一口气,指尖以更快的速度穿梭,灵台强行恢复清明,将那险些失控的能量流再次拉回预设的轨道。她不能在此刻分心!
终于,在两人这番磕磕绊绊、内外交困的配合下,一幅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织锦完成了。锦缎之上,没有狰狞的鬼怪或血腥的场景,只有看似寻常的办公室、酒会场地,却弥漫着一种失去信任、被孤立审视、心血崩塌的压抑与冰冷绝望。
“可以了。”沈清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她几乎虚脱般地向后靠在椅背上,闭上双眼,脸色苍白如纸。
王瀚带着那幅蕴含着特殊力量的织锦,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神情——愤怒未消,却又夹杂着一丝好奇与诡异的期待——离开了。
书房里只剩下精疲力尽的沈清弦和正在整理设备的顾夜。她靠在椅背上,闭目缓神,这一次的消耗,远比织“喜梦”时更加剧烈,那种持续在愤怒与毁灭边缘行走的紧绷感,以及云姨带来的坏消息,让她从精神到肉体都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
顾夜将传感器逐一收回,目光扫过屏幕上自动生成的分析报告,忽然开口,打破了沉寂:“数据记录显示,在最后三分钟的峰值冲突阶段,梦境能量的攻击性倾向被成功压制并转化了约百分之七点三。虽然整个过程波动剧烈,多次触及预警边界,但最终结果……符合‘引导反思’而非‘直接报复’的预设参数。”
他的语气依旧是客观分析式的,听不出什么情绪,但当他看向沈清弦那张苍白倦怠的侧脸时,目光中少了几分惯有的审视与探究,多了些许难以言明的、类似……认可的东西。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这次,他顿了顿,竟然主动从一旁的小瓷罐里舀了一小勺沈清弦平日惯用来安神的椴树蜂蜜,轻轻搅匀,然后推到她面前。
沈清弦缓缓睁开眼,长而密的睫毛颤动了一下。她看着那杯氤氲着微弱热气的、微黄的水,又抬眼看了看顾夜。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微微颤抖的手,端起来,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带着淡淡甜意的液体滑入干涩的喉咙,稍稍驱散了那份源自精神激烈交锋与外部威胁带来的冰冷与苦涩。
“你的‘科学’,”她放下杯子,声音依旧有些虚弱,但语气里听不出是赞许还是单纯的陈述,“有时候,也并非全无用处。”
顾夜正在关闭平板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他那张惯常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彼此彼此,沈小姐。”他收起设备,声音平稳如常,“你的‘玄学’,在实际应用中的控制精度与应变能力,确实……远超我最初的数学模型推演。”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空气中那因理念冲突、彼此试探和对立而产生的坚冰,似乎在这一刻,被这场艰难却最终成功的首次合作,以及那杯加了蜂蜜的温水,悄然融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然而,云姨方才的禀报,又像一片新的乌云,沉沉地压在了这刚刚透出一丝微光的关系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