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那句低沉而复杂的“值得吗”的余音,仿佛还带着冰冷的温度,悬浮在书房沉滞的空气里,尚未找到落点,便被一阵由远及近的、压抑的啜泣声与新访客的到来打断。
云姨引着一位中年妇人走了进来。那妇人姓周,约莫五十上下年纪,身形瘦削,脚步虚浮得像是踩在棉花上。她穿着一件深色的、略显宽大的外套,更衬得整个人空荡荡的。最刺目的是她那双眼睛,红肿得如同熟透的桃子,边缘布满血丝,显然已在泪水中浸泡了无数个日夜。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色帆布书包,双臂环抱的力度之大,指节都泛着白,仿佛那不是一件物品,而是她沉沦世界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她与逝去骨肉最后一丝微弱的联结。
一周前,她正值青春年华、刚拿到理想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儿子,在一次突如其来的交通事故中,生命被毫无预兆地、残忍地掐断。
“沈小姐……我……我听说……听说您有办法,能通阴阳,能……能让人在梦里见着……”周女士的声音干涩沙哑得如同破旧风箱,带着哭过太多次后喉咙撕裂般的破碎感,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力气从胸腔里挤出来,“求求您……发发慈悲……让我再见他一面,就一面,在梦里……我不贪心,我就想再看看他笑的样子,听他……再清清楚楚地叫我一声‘妈’……”
她的话语被汹涌而上的哽咽打断,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不受控制地、无声地滚落,一滴又一滴,砸在她怀中那冰冷的书包帆布上,迅速洇开一片片深色的、如同绝望般的水痕。这不仅仅是一个委托,这是一位母亲从灵魂最深处挖出来的、无法承载、几乎要将她自身也压垮的悲恸与祈求。
沈清弦安静地听着,没有出言打断,也没有给予任何苍白无力的安慰话语。她的目光沉静而专注,缓缓落在周女士颤抖着取出的几件旧物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印着校徽的蓝白色运动款校服外套,袖口处还有一道顽皮的划痕;一张被精心擦拭过的照片,照片上的少年在阳光下抱着篮球,笑得见牙不见眼,眼睛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还有一本页脚被翻得卷边起毛的物理练习册,上面还有他龙飞凤舞的签名。沈清弦伸出纤细白皙的手指,指尖极轻地、近乎虔诚地拂过这些承载着无尽回忆与温度的物品,然后缓缓闭合了双眼。
刹那间,汹涌磅礴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无边无际、深入骨髓的思念,以及那些被命运无情之手骤然掐断的、关于未来的所有美好憧憬与规划……如同冰冷刺骨、足以溺毙灵魂的黑色海浪,带着呼啸的绝望,向她心神深处疯狂涌来,猛烈地冲击着她作为织梦者的精神壁垒。她纤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晃了晃,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颊瞬间更白了一分,如同上好的宣纸。但她很快便以强大的意志力稳住了翻腾的气息,重新睁开了眼睛,眸中是一片仿佛能包容一切痛苦的、深潭般的平静。
“可以。”她清晰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奇异力量,“我会为你织一个‘重逢之梦’,引你于梦中见他欢颜,闻他笑语。但请务必记住,”她的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郑重,“梦,终有醒时。它是一剂慰藉的良药,却非让时光倒流的仙丹。”
“我明白,我明白的……谢谢,谢谢您……沈小姐,您是大善人……”周女士像是抓住了最后的救命稻草,泣不成声,只能反复地道谢,仿佛要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这渺茫的梦境之上。
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旁观的顾夜,此刻上前一步。“这次织梦过程,”他的语气是纯粹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研究者口吻,仿佛在陈述一个实验计划,“我需要从起始到终结,进行全方位、无间断的数据记录与分析。”他的目光却不动声色地、锐利地扫过沈清弦因承受情感冲击而略显苍白疲惫的脸庞,似乎在评估着她此刻的状态。
沈清弦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未置可否,既未同意也未明确反对。她转向周女士,声音放得更柔了一些:“请将孩子的准确生辰八字告知我,另外,请你集中精神,回忆并告诉我,你印象中最深刻、最清晰的一件与他有关的、让你感到由衷快乐和骄傲的事情。”
准备工作在一种混合着悲伤、希望与肃穆的奇异氛围下悄然进行。沈清弦没有动用之前为顾夜织造“雪原月色”时使用的、更为珍稀的“月华锦”,而是选用了仓库中储存的、性质更为温和醇厚、专注于引导与放大正面情绪的“金阳锦”。她让周女士坐在织机旁一侧的软垫上,双手紧紧握着那件残留着儿子气息的校服外套,闭上双眼,摒除杂念,反复地、尽全力地去回忆、去沉浸在那个特定的瞬间——她的儿子在高中最后一场篮球联赛中,投进制胜一球后,如同挣脱了缰绳的野马,浑身汗湿、脸颊通红地冲破人群,径直冲向看台上的她,挥舞着手臂,用尽全身力气大喊:“妈!你看!我赢了!我们赢了!” 那一刻,少年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母亲的自豪与喜悦淹没了所有疲惫。
顾夜则如同一个最高效严谨的工程师,迅速而无声地安置好了他那些精密的设备。数个纽扣大小的微型高敏传感器被他巧妙地、不引人注目地布置在织机周围的特定节点,分别对准了沈清弦的头部、心脏区域以及周女士的太阳穴和手腕。高分辨率的热成像仪与动态捕捉摄像头也悄然启动,准备捕捉织梦全过程中所有可能出现的生理数据变化与能量场波动。他像一个即将观测宇宙奇观的科学家,全神贯注,等待着记录一场彻底颠覆现有物理与生理学认知的、活生生的超自然现象。
织梦,开始了。
沈清弦的指尖捻起那泛着温暖金色光泽的“金阳锦”丝线,这一次,丝线仿佛被注入了不同于“月华锦”的、更为活泼炽热的生命。她的动作不再仅仅是编织图案,而是如同一位最高明的交响乐指挥,以指尖为指挥棒,以丝线为音符,精准地引导、细致地梳理、并巧妙地放大着周女士脑海中那不断回荡的、充满了极致喜悦、骄傲与母性光辉的瞬间。金色的光芒随着梭子的穿梭,在逐渐成型的锦缎上欢快地流淌、跳跃,逐渐汇聚成赛场上灼热的阳光、少年额角挥洒的晶莹汗珠、那充满力量与青春活力的奔跑身影,以及最后定格在画面中央的、那粲然得仿佛能驱散一切阴霾的、无比鲜活的笑脸……整个织锦,都弥漫着一股蓬勃的、温暖的、充满了生命最原始喜悦的气息。
顾夜紧盯着数个屏幕上实时滚动的复杂数据流,瞳孔不由自主地微微收缩。他清晰地看见,代表周女士脑电波的波形,从一开始紊乱、低沉、充满了悲伤与绝望的杂乱线条,被一股无形而强大的力量(源自沈清弦)如同温柔却不容抗拒的手,逐步地、极其精细地牵引、抚平,最终与沈清弦那散发着奇异和谐频率的脑波,产生了某种难以用现有科学解释的深度“共鸣”与“同步”,最终稳定在一个高度活跃、充满了积极愉悦信号的特定波段上。与此同时,沈清弦自身的心率、呼吸频率、乃至代表基础代谢的各项生理指标,却呈现出一种持续的、近乎透支性的、单向输出的消耗状态曲线。
当最后一缕代表着少年冲刺欢呼声的、最为明亮的金线,被沈清弦以一种近乎完美的掌控力,稳稳织入锦缎的核心,整幅织锦仿佛瞬间被注入了灵魂!温暖、明亮、充满了生命最纯粹喜悦的气息,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充盈着书房的每一个角落,甚至短暂地驱散了原本萦绕不散的悲伤阴霾。那织锦上的少年笑容,鲜活灵动,几乎要破锦而出。
“好了。”沈清弦的声音响起,带着无法掩饰的、深入骨髓的虚弱与疲惫感,仿佛刚才那场织梦,消耗的不仅是力气,更是部分的生命之火。
周女士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织机前,双手剧烈颤抖着,想要触碰却又不敢,最终只是用指尖极其轻柔地、如同抚摸婴儿般抚摸着那幅仿佛蕴藏着儿子魂魄的织锦,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宗教信仰般的、混合着巨大悲伤与失而复得般慰藉的复杂光芒,嘴里不停地、喃喃地念着儿子的乳名,泪水再次奔涌,但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些许温度。
送走千恩万谢、仿佛重新找到活下去支点的周女士后,书房里重归寂静,但那寂静中,却仿佛残留着方才巨大情感浪潮冲刷过的痕迹。
沈清弦勉强扶着织机冰凉的木质边缘,试图站直身体,一阵远比之前更为强烈的眩晕与虚脱感如同海啸般袭来,让她控制不住地踉跄了一下,险些软倒。比生理上的疲惫更甚的,是周女士那浓烈到化不开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哀伤。尽管她成功织就了“喜梦”予以覆盖和慰藉,但那沉重的、冰冷的哀思,如同无色无味的剧毒,在她全心织梦、敞开心神作为通道时,不可避免地、丝丝缕缕地浸染、沉淀在了她的意识最深处。此刻,那不属于她的、却无比真实的沉重哀恸,像一块巨大的寒冰,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冷与滞重,连呼吸都变得艰难。
她闭上眼,微微仰头,靠着织机艰难地喘息着,额际沁出的冷汗沾湿了鬓角。她左手食指指腹上那块灰暗的斑痕,在眼前金色织锦那温暖光辉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刺眼、不祥,如同生命树上悄然蔓延的腐朽痕迹。
顾夜结束了最后一段数据的保存与分析,抬起头,目光恰好捕捉到她这副前所未有的、仿佛易碎琉璃般的脆弱模样。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瞬间闪过刚才屏幕上那些清晰无误的、代表着她生命能量在持续且大量消耗的数据曲线,再对比周女士离去时,那虽然依旧悲伤、眼中却重新燃起一丝微弱希望火苗与获得巨大慰藉的神情。
他忽然想起了自己不久之前,在那个雨夜般的记忆禁区被揭露后,向沈清弦提出的那个关于“值得吗”的问题。
此刻,一个无声的、鲜活的、带着温度与重量的答案,就以这种极具冲击力的方式,赤裸裸地呈现在他眼前。这不是冷冰冰的理论推演,而是生命与情感、付出与获得之间,最直接、最残酷也最温暖的碰撞。
他看着沈清弦强忍着身体与精神双重不适的模样,他那高度理性、习惯于计算得失利弊的思维模式,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凝滞,无法立刻、也无法准确地计算出这种以自身损耗换取他人心灵慰藉的“交换”,其背后的“性价比”究竟该如何定义。
他沉默地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度适宜的温水,然后走到沈清弦身边,将杯子递到她面前。他的动作依旧带着一种属于实验室的、略显刻板的精准,但似乎又有什么难以言喻的东西,悄然发生了变化。
沈清弦有些意外地睁开眼,长长的睫毛上还沾着细微的汗珠。她看了他一眼,目光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没有拒绝,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杯子,小口地啜饮着。温水滑过喉咙,却无法真正驱散那附骨之疽般缠绕在心神深处的哀冷,但指尖从杯壁传来的、真实的温度,却让她冰凉的指尖,似乎稍微回暖了微不足道的一丝。
“感觉如何?”他问道,声音依旧努力维持着平稳,但仔细听去,似乎少了些实验室里那种纯粹的、不近人情的冷硬,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类似……探询式的关心?
沈清弦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疲惫与沉重。她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仿佛那里面映照着方才汹涌而过的人类情感洪流,轻声道,声音带着透支后的沙哑:“喜梦易织,哀思难负。织梦者……从来不只是编织美好幻境的匠人。”
她抬起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目光清冽地看向他,仿佛要透过他的眼睛,直视他理性堡垒的最深处:“我们,也是承载、过滤、乃至暂时化解他人极端情绪的容器,顾夜。这,便是你执着想要探究的,所谓‘代价’中……最为沉重,也最不为人知的一部分。”
顾夜握着那储存了海量冰冷数据的记录器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些,指节微微泛白。那些原本只是符号与曲线的数据,似乎在这一刻,被注入了沉重而温热的、属于人类共同情感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了他惯于计算的理性天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