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因沈清弦那句关于“记忆禁区”的犀利质问,仿佛骤然被抽空,彻底凝固、沉滞。香案上,那缕原本笔直上升的沉水香青烟,似乎也畏惧于这无形的对峙,微微扭曲、涣散开来。
顾夜脸上那层惯有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但那也仅仅是一瞬,快得如同错觉。他没有回答沈清弦那个直刺核心的问题,目光锐利地掠过她因精神冲击而微微泛白的脸颊,最终落回那枚封存着诡异丝线的玻璃管上,声音听不出丝毫情绪波动,冷静得近乎冷酷:“看来,是我低估了织梦者感知的深度与敏锐。那么,基于现状,这个‘情绪安抚’梦,是否还能继续?”
他巧妙地避开了问题的核心,将抉择的球轻巧地、不着痕迹地抛回给沈清弦。沈清弦清澈的眸子凝视着他,心中雪亮,明白再如何追问,此刻也绝不可能从这男人口中得到关于那片禁区的真实答案。祖母失踪的线索还如同诱饵般牢牢握在他手中,这场充满试探与危险的双人舞,她必须硬着头皮跳下去。
“可以。”她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与强烈的不安,重新在织机前端正坐姿,脊背挺得笔直,仿佛以此来凝聚逐渐动摇的心神,“但承载梦境的载体,绝不能使用你提供的这个。”她的指尖隔空点了点那玻璃管,语气斩钉截铁,“它本质太‘冷’,太‘硬’,充满了抗拒与死寂。强行以其为基进行织造,非但无法达到安抚效果,反而可能引动更深层的精神反噬,后果难料。”
她不再看顾夜,转而从身边一个蒙着素锦的竹篾小匣中,取出一小卷自己素日里精心炼制的“月华锦”。那丝线细软如呼吸,在书房昏黄的灯光下,自行流淌着一种温润、柔和、仿佛凝聚了月夜清辉与朝露精华的莹莹光泽,与玻璃管内那缕冰冷透明的丝线形成了鲜明对比。
“我用这个。”她将“月华锦”置于织机之上,目光平静地看向顾夜,“现在,请你闭上双眼,收敛杂念,在脑海中尽力勾勒一处能让你从心底感到真正平静、安宁的场景。无需复杂,越简单,越纯粹,越好。”
顾夜沉默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深沉,带着未散的审视与一丝被拒绝使用“原材料”的不置可否。但他终究没有反对,依言缓缓闭上了双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冷峻的面容在闭目时,难得地显出一丝属于他真实年龄的、褪去攻击性的轮廓。
沈清弦不再犹豫,深吸一口气,仿佛将周遭空气中残存的安宁因子都纳入肺腑。她指尖轻轻捻起一缕柔滑冰凉的“月华锦”,心神彻底沉入那片唯有织梦者方能触及的、玄而又玄的织梦之境。她刻意绕开了顾夜那充满危险与未知的内心禁区,而是凭借织梦者天生的灵敏感知,如同最精密的雷达,捕捉着他此刻正试图在脑海中构建的那份“平静”的意念波纹——那似乎是一片极其空旷、寂寥的所在,只有清冷的星月之光,无声地洒落在无垠的、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荒原之上。一种广袤而孤独的平静感,如同稀薄的空气,弥漫开来。
时间,在这片刻意营造的寂静中悄然流逝。
但这寂静并非真空般的死寂,它被古老织机规律而轻柔的“唧唧——复唧唧——”声温柔地填满。那声音像是这方被夜色笼罩的书房里唯一活着的、沉稳的心跳,每一次梭子带着莹白的丝线穿过细密的经纬,都仿佛带动了空气中某种无形的、和谐的韵律,连漂浮的尘埃都随之缓慢起舞。清冷的月光恰好透过雕花木窗的格棂,如同舞台追光般,精准地洒在沈清弦飞速翻飞的纤纤玉指与她手中牵引的那束“月华锦”上。那奇异的丝线仿佛被月光注入了生命,流淌着液态银辉般的光泽,随着她指尖每一次精准的起落、每一次果断的引线、拨动,将一抹抹柔和而纯净的光晕,细细地、密密地织进那正在逐渐显化、成型的锦缎之中。
她的呼吸变得极其轻缓而绵长,胸膛微微起伏,与织机的节奏悄然合一,整个人散发出一种彻底沉浸其中、物我两忘的专注光芒。额角与鼻翼沁出细密晶莹的汗珠,沿着她苍白细腻的皮肤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在顾夜悄然睁开的眼缝中(他并未完全遵从指令,留了一丝观察的缝隙),此刻的沈清弦,不像是在进行一项寻常的织物劳作,更像是一位沉浸在自己领域的艺术家,在进行一场古老而神秘、沟通着不可知力量的庄严仪式。她每一个看似简单重复的动作,都蕴含着某种他引以为傲的理性与科学知识体系所无法完全解读、甚至无法触及核心的玄妙法则。
他手腕上连接着沈清弦体内传感器的微型接收器,传来持续而稳定的轻微震动。屏幕上,代表沈清弦脑波活动、心率变异及皮电反应的复杂曲线,正以一种奇异而和谐的、仿佛蕴含着某种数学美感的频率波动着,与他数据库中储存的任何已知生理或心理状态模式都不尽相同。他试图调动自己那套严谨的科学分析框架去解析、去归类,却发现自己如同隔靴搔痒,只能捕捉到一些浮于表面的数据皮毛,完全无法触及这现象背后的核心驱动原理。这种认知上的坚实壁垒,让他素来冷静、自信的眸底,第一次不受控制地掠过一丝真正的、名为“困惑”与“受挫”的情绪。
房间里,万籁俱寂,唯有丝线摩擦综筘与经线的微响,以及两人几不可闻的、交织在一起的呼吸声。那柱沉香笔直上升的青白色烟雾,在一动(沈清弦)一静(顾夜)的两人之间,形成一道脆弱而缥缈的屏障。他能清晰地看到她微微颤动的长睫毛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投下的细小阴影,能敏锐地感受到她周身散发出的那种引而不发、却实实在在操控着某种无形力量的专注气场。
这弥漫书房的寂静,是极致的专注,是无声的较量,也是一种不容辩驳的、活生生的证明。它证明着一种超越他现有认知范畴的、真实不虚的古老力量,正在他眼前,以一种他无法理解的方式,真切地发生着、运转着。
当最后一根莹润的“月华锦”丝线,被沈清弦以一种近乎完美的精准力道,轻轻纳入织锦边缘既定的位置,织机所有运作的声响,戛然而止。那幅尺余见方、承载着“雪原月色”空寂意境的织锦,宣告完成。清冷而柔和的光辉在锦缎细腻的纹理间隐隐流动,仿佛将窗外真实的月光也锁入了其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才被重新按下了启动键。
“好了。”沈清弦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竭力压抑却仍不可避免流露出的疲惫与虚弱,如同被抽走了部分精气。
顾夜应声彻底睁开双眼,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那幅完成的织锦上,冰冷的眸子里似乎有某种微光动了一下。但他没有立刻去触碰那看似蕴含着魔力的织物,而是习惯性地先抬腕,审视接收器屏幕上反馈的最终数据流,上面跳动的曲线已然随着织造的结束而趋于平缓。
就在这时,沈清弦正欲从织机前站起身,一阵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眩晕感如同暗潮般猛地袭来,眼前景物瞬间扭曲模糊,她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了织机冰凉的木质框架,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才勉强稳住摇摇欲坠的身形。同时,左手食指的指腹传来一阵清晰而怪异的、如同被微弱电流持续刺穿的灼痛感。她低头看去,心头猛地一沉——那块原本只是淡灰色的斑痕,此刻不仅颜色加深成了如同腐朽木屑般的晦暗色泽,其范围也似乎无声无息地向外扩大了一圈,边缘模糊,像一块不祥的烙印。
更让她心底寒意丛生的是,当她下意识地舔了舔因消耗过度而有些发干的嘴唇,试图湿润一下,却惊恐地发现,自己的舌尖完全尝不到任何味道!口腔里一片令人恐慌的、彻底的麻木,仿佛所有的味蕾都在刚才那场织梦仪式的最后瞬间,集体陷入了沉睡,或者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强行剥夺了功能。
顾夜显然也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这一连串的异常反应。他快步上前,目光锐利如手术刀,迅速扫过她紧紧扶住织机、微微颤抖的手,以及她失去血色、显得异常脆弱的脸庞。“你怎么了?”他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冷静,但语速比平时稍快,透露出他并非全无触动。
沈清弦借着扶住织机的力量,缓缓地、尽量不着痕迹地直起身。她避开了他伸过来似乎欲搀扶的手臂,同时迅速将那只带着诡异灰斑的左手藏入了宽大的衣袖深处,仿佛那是什么见不得人的污秽。她抬起脸,迎上顾夜探究的目光,语气刻意维持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无波:
“代价。”
她清晰地吐出这两个字,眸色清冷如秋夜的寒潭:“织梦,并非无本之木,无源之水。每一次引动心神,编织、干预他人的梦境,无论大小,都需要向冥冥中的规则支付相应的代价。动用‘月华锦’这等灵物织造具有明确指向性的安抚之梦,消耗的是我的心神本源与生命元气。指腹的灰斑,是力量过度使用的烙印,是代价的外显。而暂时失去味觉……”她顿了顿,感受着口中那片令人心悸的虚无,“则是这次织造,所需要支付的具体代价之一。”
她看着他微微蹙起的、似乎正在高速思考分析的眉头,继续用一种陈述古老真理般的、带着疏离与漠然的语调说道:“这便是织梦者必须遵循的‘等价交换’原则,铁律如山,无可违逆。越是复杂、越是强大、越是触及根源的梦境,需要支付的代价就越是沉重,甚至可能……危及生命。顾先生,你现在亲眼看到了,也亲身体会到了。那么,你执着追寻的那个,能够斩断因果、强行抹去记忆的‘遗忘之梦’,它所将索取的代价,可能远超你此刻的所有想象,也极有可能,远超我目前所能承受的极限。”
顾夜沉默了。他高度理性的思维模式,能够迅速理解并接受这种类似“能量守恒”般的交换原则,他甚至能凭借其广博的知识,立刻在脑海中构建出数种可能的神经生理学或能量代谢模型,试图从科学角度来解释这种“代价”产生的内在机制。但,当他亲眼看到眼前这个清冷、倔强、仿佛用冰与琉璃塑造而成的女子,因为刚刚为他织就一个在他看来微不足道的小梦,而瞬间、真切地失去了一种人类最基本的感官功能时,一种完全超出他逻辑计算范畴的、细微而陌生的情绪,像一根极细却无比锋利的冰针,在他那常年冰封、波澜不惊的心湖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轻轻刺了一下。
那感觉尖锐、异样,转瞬即逝,却在他绝对理性的冰层下,留下了一圈真实存在的、细微的涟漪,扰乱了绝对的平静。
他看着沈清弦那双平静却异常坚定、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的眼睛,第一次,没有立刻用他那套科学的话语体系去试图解构、分析或质疑这所谓的“代价”。他只是将深沉难辨的目光,缓缓移向那幅静静躺在织机上、流淌着清辉的“雪原月色”织锦,许久,才用一种低沉到几乎融入夜色的声音,开口问道:
“值得吗?”
这句话,轻飘飘的三个字,像是在问她,为了一个可能的线索,承受如此代价是否值得;又更像是在无声地叩问他自己,那条他选择的、试图用科学征服一切未知(包括梦境)的道路,其背后可能隐藏的、他尚未意识到的代价,又是否……真的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