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柔风细雨终于洗去了二人连日来满身的黄土与血煞之气。绍兴府，水巷纵横，石桥如虹，乌篷船欸乃摇过碧波。
城中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伸，被千百年的人迹和雨水打磨得温润如玉，倒映着白墙黛瓦的轮廓。乌篷船在纵横的水巷里欸乃摇过，桨橹拨开碧绿的河水，搅碎了两岸垂柳的倒影。空气里弥漫着湿漉漉的水汽、淡淡的酒香，还有不知从哪家院落飘出的清幽兰草气息。这本该是让人心醉的江南水乡图卷，却丝毫无法驱散段青灯心头的阴霾和胸膛上那持续不断的灼痛。
两月有余，两人在各大线索处都转了个遍，线索渺茫如烟。顾小蛮用她那家传青蚨盘，那块布满螺旋纹路的青铜罗盘，在这水网密布、灵机错综复杂的绍兴城里，指针竟如同喝醉了酒，时而疯转，时而凝滞，最终沮丧地指向城中心那片烟波浩渺的鉴湖方向，便再也不肯挪动分毫。
鉴湖，实在是太大了，百里的碧波浩顷，连通东方天际，水天顿显一色。
这一日，二人来到岸上一高处，又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顾小蛮压低声音，“这样恐怕不是办法，压制刑天的药丸不多了，得尽快找到‘地头蛇’，灯哥，你说呢？”
段青灯目光扫过身后那条小街上，路边一座挂着“三酉居”招幡的老旧酒肆，“要说找消息，恐怕总在酒碗和茶盏里流转。”
酒肆内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郁醇厚的黄酒香和酱菜的咸鲜气。跑堂的伙计肩搭白巾，手脚麻利地在几张油腻的方桌间穿梭。二人寻了个靠窗的角落坐下，要了一碟麻婆豆腐，一道时令小菜，一壶温热的花雕，看似随意地听着邻桌几个穿着短褂、像是船夫模样的汉子操着浓重的绍兴方言高谈阔论。话题无非是近日的营生、鱼汛，间或夹杂着对东家西家的抱怨。
顾小蛮耐心地听着，指尖无意识地蘸了点酒水，在粗糙的木桌面上画着青蚨盘上那些繁复的螺旋纹路。
一杆斜的时光，一个头发花白、穿着半旧长衫的老儒生，颤巍巍地踱进来，在柜台前打了一壶酒，坐在隔壁方桌自斟自饮，嘴里兀自含糊不清地念叨着什么，“兰渚藏幽，鉴湖锁钥，水月空明时……”时，顾小蛮的眼神陡然一凝。她不动声色地端起酒杯，走到老儒生旁边空着的条凳坐下。
“老先生，晚辈自北方而来，素闻江南风光美如画，如今转了几处景致，没觉得有什么特殊，深为叹息！”她声音放得柔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好奇，“方才听您吟哦，似乎提及兰渚胜景？晚生初到绍兴，正想去兰亭凭吊书圣遗风，不知这‘鉴湖锁钥’又是何典故？”
老儒生浑浊的眼睛抬起，打量了一下顾小蛮，又瞥了一眼角落里那个气息沉凝、背影透着生人勿近气息的段青灯，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他慢悠悠地呷了一口酒，才拖着长腔道：“女娃娃，兰亭流觞曲水，那是雅士风流。至于锁钥嘛，一般人没福分了，咳咳，”
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压得更低，“老朽也是年轻时听族中老人醉后提过一嘴，说那鉴湖深处，月圆之夜，有时会现出一道‘银梯’，直指兰渚山脚某处乱石坡，说那里，是上古水神镇锁凶物的‘钥孔’，荒诞不经，当不得真，当不得真啊！”他说着摆摆手，拎起酒壶，摇摇晃晃地走了。
“银梯……钥孔……乱石坡……”顾小蛮咀嚼着这几个词，心中豁然开朗。青蚨盘固执地指向鉴湖，并非无的放矢！那“银梯”必然是月华精粹凝聚的通道，而“钥孔”，极可能就是越王墓门的隐秘所在！她迅速回到座位，指尖沾酒，飞快地在桌面上勾勒出鉴湖与兰渚山的大致方位，并在山脚临湖区域重重一点。
段青灯微微侧过脸，瞅着那“镇锁凶物”几个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入夜，弦月如钩，清辉洒在万顷鉴湖之上，碎成无数跳跃的银鳞。湖面氤氲着薄纱般的夜雾。一只乌篷小舟无声地滑入湖心，船尾站着一位沉默寡言、皮肤黝黑的船夫，显然顾小蛮已付足了封口的银钱。顾小蛮立在船头，夜风吹拂着她的鬓发。她深吸一口气，从怀中郑重取出青蚨盘。这一次，她双手捧盘，置于胸前，口中念诵起一段古老晦涩的祷词，音节短促奇异，带着某种穿透水波的震荡之力。
随着咒语的持续，青蚨盘中心那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开始自主地、极其缓慢地旋转，盘身上古老的螺旋纹路仿佛活了过来，在月光下流淌着微弱的幽蓝光泽。顾小蛮将全部精神灌注其中，试图沟通这片水域沉淀的灵机，寻找那传说中的“月华银梯”可能出现的精确锚点。
然而，鉴湖之水，千年沉淀，灵机庞杂混乱如同无数纠缠的丝线。青蚨盘的幽光明明灭灭，银针的旋转时快时慢，始终无法锁定一个清晰稳定的指向。盘面仿佛蒙上了一层水汽，模糊不清。
越过兰渚山脚临湖处那些怪石嶙峋，才觉得周围这一切似乎换了重天。但见巨大的山岩历经风霜雨雪，形态各异，或如蹲伏的巨兽，或如扭曲的人形，在清冷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黑影，显得格外阴森。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苔藓和泥土的气息。顾小蛮趁着穿身与月色余晖倒影处在一条线时，稳稳地捧着那青蚨盘，但见盘心银针此刻正稳定地指向石坡深处一片被几块交叠如犬牙的巨石半掩着的区域。盘面上幽蓝的螺旋纹路如同呼吸般明灭，与天上那轮越来越圆的明月产生着微妙的呼应。
“就是这里！灯哥，我们到了。”顾小蛮语气十分笃定，虽然言语中充满了激动，但眉宇间忧色更浓。
两人辞别了艄公，这才小心翼翼地踏入石阵。脚下却是厚厚的腐叶和湿滑的苔藓。月光被高耸的怪石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越靠近青蚨盘指向的核心区域，周遭的空气似乎越发凝滞、冰冷。一种无形的压力沉甸甸地压在心头，仿佛踏入了某种巨兽的领地。
就在他们即将抵达那几块犬牙交错的巨石下方时，一阵深沉的石头摩擦的声音，毫无征兆地从四面八方响起！只见那些形态各异的巨石阴影中，一个个原本被苔藓覆盖、与山石浑然一体的“石俑”，竟然动了起来！
它们并非精雕细琢的兵俑，更像是用粗糙的山石随意堆叠拼凑而成的人形轮廓，高矮不一，动作僵硬迟滞。石头的关节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噪音。空洞的眼窝里没有光芒，却齐齐转向闯入者。瞬间浓烈的土腥味和沉埋地底多年的阴冷死气瞬间弥漫开来。
“小蛮小心，这个是守陵石傀！”段青灯倒吸一口凉气。这些并非活物，而是以秘法将战俘或奴隶的怨魂强行封入山石，再借地脉阴气滋养成的傀儡，没有灵智，只有守护陵墓入口的本能杀戮意志！
最先靠近的两个石傀已经僵硬地挥起了沉重的石臂，带着沉闷的破风声，狠狠砸向顾小蛮的头颅！动作虽慢，力量却大得惊人！
顾小蛮反应极快，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柳絮般向后飘退，同时反手拔出红绫！红绫瞬间伸直，将石傀拉了过去！
“金光破邪，敕！”她清叱一声，手腕急抖。从怀中掏出一柄铜钱剑，在空中划出一道璀璨的金色弧光，精准地斩在当先一个石傀砸下的石臂之上！
铛的一声，金石交击巨响，火花四溅！那石傀的石臂被蕴含破邪之力的铜钱剑硬生生斩裂开一道深痕，碎石崩飞！然而，石傀的动作只是微微一滞，空洞的眼窝转向顾小蛮，另一条石臂又带着千钧之力横扫而来！其力量远超寻常鬼物！
与此同时，另外几个石傀也迈着沉重的步伐，发出咔哒咔哒的声响，从不同方向围拢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