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夜留下的那枚银色U盘,像一柄造型精美、却重若千钧的钥匙。沈清弦握在手中,能感受到那金属外壳下冰凉的寒意,仿佛它开启的并非简单的数据,而是一扇通往沉重过往、甚至可能引燃未知危险的门。
她没有丝毫耽搁。送走顾夜后,她便径直进入了那间配备了高性能计算机的静室。夜色深沉,老宅万籁俱寂,只有机器低沉的运行声与她敲击键盘的清脆回响。U盘的加密协议异常复杂,层层嵌套,融合了现代顶尖的密码学与一些她隐约感觉到的、带着古老禁忌意味的逻辑陷阱。这绝非常规商业加密,更像是一种混合了科技与某种秘法的双重封锁。
破解过程耗费了她大半夜的心神。当最后一道防火墙在她精妙的算法与一丝源自织梦者特有的、对能量纹路直觉般的感知下土崩瓦解时,窗外天际已然透出鱼肚白的熹微晨光。她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点开了那份名为“沈玉织最后委托(残卷)”的档案。
屏幕上呈现的内容,确实如顾夜所言,零碎、模糊,如同被大火燎过边缘的残页。几段高度压缩、画质粗糙的监控录像截图,显示着七年前一个瓢泼的雨夜,祖母沈玉织穿着一件深色的旧式盘扣外套,撑着一把黑色的油纸伞,独自一人步入城西那条几乎已被遗忘的、名为“槐安路”的街道,最终身影消失在街角一家名为“虚白画廊”的破旧门廊内。她的背影在雨幕中显得异常单薄,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决绝。
旁边附着的几行文字记录更是语焉不详,只提及委托方疑似与某个注册于海外的、“普罗米修斯艺术基金会”有关,委托目的含糊地表述为:为该基金会一场极为私密、不对外公开的“灵视展览”,准备核心展品——“镇展之梦”。
线索寥寥,却字字千斤,砸在沈清弦的心上。那个雨夜,她记得异常清晰。祖母离家前,罕见地来到她的房间,那时她还只是个半大的少女。祖母冰凉的手指轻轻抚过她的头顶,眼神复杂难辨,带着她当时无法理解的沉重,低声说:“弦儿,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守住家里的织机,守住你自己的本心。” 那温柔却异常郑重的嘱托,竟成了祖孙二人之间最后的对话。此后,祖母便如同人间蒸发,再无音讯。
一阵强烈的疲倦与心痛袭来,她下意识地抬起手,指尖在台灯苍白的灯光下,那几点如同灰烬般的斑痕,似乎比前几日又明显了些许,带着一种不祥的质感。但她此刻浑不在意,全部心神都已沉入那七年前的雨夜迷雾之中,试图从这些残缺的碎片里,抠出一丝被时光与阴谋刻意掩埋的真相。
而顾夜留下的那枚冰冷金属构件,在她随后的反复探查下,也被确认是一个微缩的、极其精密的生物信号传感器与微型发射装置。它能捕捉并传输极其细微的生理波动,包括心率、皮电反应、甚至可能是……脑波频率的特定波段。它静静地躺在书桌上,像一只没有感情却无比敏锐的电子复眼,无声地宣告着顾夜那套“科学解梦”理论的强势介入,以及他那无处不在的监视欲。
三天期限,转瞬即至。
这三天,远非风平浪静的等待。沈清弦在反复研究档案、试图追踪那家“普罗米修斯基金会”蛛丝马迹的同时,也在内心进行着激烈的交锋。她对顾夜的警惕与日俱增,那份源自织梦者本能的不安感,如同阴云般笼罩在心头。因此,当顾夜在第三天子夜如期而至,踏入书房时,沈清弦看似古井无波的外表下,早已绷紧了一根极致洞察与防御的心弦。也正因如此,当她的心神真正触碰到那片被精心伪装的记忆禁区时,她才并非全无准备,而那份彻骨的冰冷与恐惧,也因此愈发清晰、刺骨。
子时整,顾夜准时踏入书房。他换了一身深灰色的软质便装,少了几分商界精英的咄咄锐利,却多了几分属于实验室研究者的专注与沉静。只是,那双深邃眼眸中燃烧的探究欲与掌控欲,比之前任何一次见面都更加赤裸和毫不掩饰。
“开始之前,”他开门见山,从随身携带的金属盒中取出两枚轻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银色生物贴片,“我需要同步采集你织梦过程中的基础生理数据,包括心率变异性、皮肤导电水平以及特定频段的脑电波活动。这将作为后续分析梦境编织生理关联性的基线数据。”他语气平静,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实验流程,“这是非侵入式的,采用柔性材料与仿生耦合技术,理论上不会对你的精神集中造成物理干扰。”
沈清弦看着他手中那闪烁着微弱科技冷光的贴片,如同看着一件来自异度空间的、充满亵渎意味的异端。她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在她无声的抗拒中凝固。最终,对祖母线索的追寻压过了内心的排斥。她缓缓伸出了自己纤细的手腕,默许了这份冰冷的“监测”。贴片接触到皮肤瞬间的冰凉粘腻感,让她几不可察地蹙紧了眉头。
“你要的‘情绪安抚’梦,需要具体的载体和引子。”她收回手,将目光从手腕上移开,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淡漠,仿佛刚才的妥协从未发生,“你承诺会带来的‘情绪’,在哪里?”
顾夜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不足一指长、真空密封的微型玻璃管。管内,悬浮着一缕极细的、近乎完全透明的奇异丝线,在书房昏暗的光线下,几乎难以用肉眼捕捉其存在。“这是我通过高精度神经信号采集与转译设备,从一段……被标记为‘相对平和’的个人记忆瞬间,提取并固化出的脑波频率共振体。”他将玻璃管放在两人之间的桌面上,“你可以将它视为,构成那种‘平和情绪’的……原始编码物质。”
沈清弦拿起那冰冷的玻璃管,指尖传来的寒意似乎比金属更甚。她走到房间中央那架稍小一些、常用于练习或制作小型梦境的备用织机前,端正坐下。她没有立刻使用顾夜提供的所谓“原材料”,而是先缓缓闭上了双眼,调整呼吸,让自己纷杂的思绪沉淀下来,如同静置的水杯。
随后,她释放出一缕极其细微的精神力触角,如同最轻柔的蚕丝,小心翼翼地缠绕上玻璃管内那缕透明的丝线——这是织梦者动工前的必要步骤:“感知梦胚”,解读其内在蕴含的情感底色与能量性质,以确保后续编织的精准与和谐。
然而,就在她的心神触角刚刚与那缕丝线建立连接的刹那——
一股毫无预兆的、刺骨锥心的冰冷,如同潜伏在深海下的暗流,猛地顺着她的意念反噬而来!那不是寻常记忆可能携带的悲伤、恐惧或愤怒,而是一种绝对的、死寂的、仿佛能冻结灵魂本身、将一切情感波动都彻底抹除的极致冰冷!在这片精心构筑的、光滑如镜的冰冷壁垒之后,她凭借织梦者特有的敏锐,“看”到的根本不是什么平和温暖的记忆图景,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被某种强大意志强行打磨平整、封锁得密不透风的黑暗禁区!它像一座由逻辑与钢铁铸就的堡垒,冰冷地拒绝任何形式的情感探询与共鸣,严密封锁着其后可能隐藏的一切。
“唔!”
沈清弦猛地从织机前睁开双眼,身体因为那瞬间巨大的精神冲击而向后微仰,脸色刹那间褪尽血色,变得如同初雪。她的呼吸骤然紊乱,胸腔剧烈起伏,指尖甚至因为那瞬间接触到的、非人的冰冷死寂而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几乎是本能地、强行切断了与那诡异丝线的精神连接,仿佛甩脱一条剧毒的冰蛇。
“监测到异常生理峰值!发生了什么?”顾夜立刻上前一步,目光如同探照灯般紧紧锁住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他手腕上那个与贴片连接的微型接收器,屏幕上也因为她刚才剧烈的生理波动而闪烁起急促的红色警示信号,并发出了极其轻微却尖锐的提示音。
沈清弦抬起眼,眸中惊疑未定,更多的是一种被欺骗和被触及禁忌的冰冷怒火,她直直地看向顾夜,声音因为方才的冲击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顾先生,你提供的这份‘原材料’,其核心根本与‘平和’无关!它包裹的,是一片被强行封锁、充满抗拒与绝对冰冷的……记忆禁区!”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悸动,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你要我安抚的,究竟是什么‘情绪’?或者说,你从一开始,就是想用这个简单的‘情绪安抚’梦作为试探的跳板,你真正想窥探的,是你自己都无法触及、甚至不敢面对的——那片禁区之后,究竟藏着什么?”
顾夜脸上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彻底凝固。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快、却未能完全掩饰的愕然与某种被戳破核心秘密的震动,随即,这丝波动被更深的、如同浓雾般的晦暗与警惕彻底覆盖。他紧抿着唇,沉默地与沈清弦对视着,那眼神复杂难辨,有审视,有计算,或许还有一丝被意外揭开伪装的愠怒。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之间无声对峙的、陡然变得紧绷且充满火药味的空气。那两枚冰冷的生物传感器,依旧如同忠实的狱卒,在沈清弦的腕间,无声地记录着这暗流汹涌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