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那句清冷的反问,如同冬日里一颗投入冰封湖面的石子,并未激起惊涛骇浪,只在偏厅凝滞的空气里漾开几圈无声的、却寒意刺骨的涟漪。香案上,沉水香燃烧的细烟袅袅婷婷,此刻却仿佛被这无形的对峙冻结。
顾夜凝视着她,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眸中,第一次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激赏的讶异,如同鹰隼发现了并非寻常猎物的独特光彩。他并未直接回应那个直指核心的“斩断因果”之问,只是将一直在他修长指尖灵活翻转、折射着冷硬金属光泽的那个精密构件,动作随意却又带着某种宣告意味地,轻轻搁在了两人之间的紫檀木茶几上。
“咚。”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却像敲在了紧绷的弦上。
“这是‘定金’。”他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丝毫被洞穿深层意图的仓促或慌乱,仿佛一切尽在掌握。随即,他探手入西装内袋,取出一个薄薄的、边缘泛着冷冽银光的金属U盘,如同推出赌桌上最重要的筹码,平稳地推到沈清弦面前的桌面上。“里面是一份多重加密的档案,关于沈老先生失踪前,接手的最后一个……能被外界追溯到的正式委托。内容因年代和某些人为因素,已不完整,但我相信,”他顿了顿,目光如有实质般落在沈清弦脸上,“以沈小姐承自沈老先生的慧心与能力,足以从中窥见一些,被尘埃掩盖的端倪。”
沈清弦的目光沉静地落在那枚U盘上。它躺在古朴的紫檀木上,像一块来自异域的寒冰,散发着诱人深入又危险莫测的气息。她没有立刻去触碰,仿佛那上面带着无形的尖刺,只是宽大衣袖下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祖母最后一个正式委托……这确实是她多年来苦苦追寻,却始终被迷雾笼罩的关键线索。这诱惑太大,大到足以让她压下心头翻涌的疑虑与警惕。
“我需要时间准备。”她抬起眼,眸光清亮,毫不避讳地迎上顾夜那双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目光,“织造你所要求的、能作用于记忆深处的‘遗忘之梦’,所需的并非普通丝线,而是以特殊法门炼制的‘星辰缎’。此法复杂,对材料要求极为苛刻,有些甚至可能已然绝迹。而且,‘心头血’为引,绝非修辞上的比喻,”她的语气加重,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那需要织梦者在织造最关键的时刻,以自身精血融于梦境经纬,损耗的是本源心力,其代价……”
“我明白代价。”顾夜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早已权衡过所有得失,“时间我可以给,你需要多久,报个期限。材料清单你列出,我会动用一切资源搜寻。但在那之前,”他话锋一转,提出了一个看似合情合理、实则充满掌控欲的要求,“三天后,请沈小姐先为我织一个简单的‘情绪安抚’梦。主题由我定。这,既是验证合作的诚意与你的状态,也是必要的……热身。”
沈清弦纤细的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他不仅知晓织梦的存在,甚至懂得用“热身”这样的术语来指代技艺的生疏与恢复。他对织梦者的了解,其深度与精准,远比他表面流露出来的更为骇人。
“可以。”她压下心底如藤蔓般滋生的疑虑,清冷应承。这本身,也是一个反向试探对方底细与意图的机会。
顾夜微微颔首,不再多置一词,起身便走,动作干脆利落得仿佛刚刚结束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商业洽谈。那枚冰冷的金属构件被他遗留在茶几上,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哨兵,监视着这片它主人刚刚踏足的古旧领域。
云姨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出现,躬身送客。
偏厅里重归寂静,唯有沉水香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到几乎被忽略的噼啪声。沈清弦独自坐在原处,光影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流转。良久,她才伸出纤细的手指,先是拿起那枚U盘,冰冷的触感瞬间从指尖蔓延至心尖。随后,她的指尖掠过那金属构件,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属于顾夜指尖的、与这老宅格格不入的、属于现代工业的冷硬余温。
翌日清晨,天光未大亮,沈清弦便将自己关在了书房隔壁那间特意改造过的静室。老宅并非完全与世隔绝的孤岛,她需要这些现代设备来处理一些必要的外部联络,以及,更为重要的是,调查某些不请自来的“访客”。
当“顾夜”这个名字被输入加密搜索框,海量的信息如同决堤洪水般瞬间涌现。科技财经版面的头条常客,风险投资领域炙手可热的宠儿,“夜阙科技”年轻而神秘的创始人兼CEO……一系列耀眼夺目的头衔与成就,印证着他昨夜那简短的自我介绍。然而,最让沈清弦目光骤然凝固、指尖停在鼠标上的,是他公开发表的数篇核心学术论文所聚焦的研究方向——梦境神经科学、意识干预接口、非侵入式脑机连接。
他试图用精密的传感器捕捉飘忽的脑电波,用复杂的算法解析混沌的梦境信号图谱,甚至野心勃勃地想要定位、乃至干预特定的梦境内容。科学与玄学,理性分析与直觉感知,两种截然不同、本该平行无交的路径,此刻却清晰地指向了同一个终极领域——梦的国度。
难怪他如此了解织梦者的古老传说,又如此执着于那个能“遗忘”的特定梦境。在他的认知体系与宏伟蓝图中,织梦者或许就是一个亟待被解构、被数据化、被理解的、活着的奇迹,或者说,一个必须被验证、乃至最终被征服的终极课题。
下午,约定时分,顾夜准时再次登门。这一次,会谈的地点移到了沈清弦那间更显私密与个人印记的书房。四壁皆是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各种线装古籍、帛书卷轴,空气里弥漫着陈旧纸张、墨锭与干燥草药混合而成的、沉静而悠远的气息。
“看来沈小姐已经利用上午的时间,对我进行了一番彻底的‘背景调查’。”顾夜落座于她对面的黄花梨木椅中,开门见山,语气平静,似乎对沈清弦的行动了如指掌,并不意外。
“彼此彼此。”沈清弦淡淡道,执起小巧的红泥陶壶,为他面前的白瓷茶杯注入清亮的茶汤,水声潺潺,“顾先生对织梦一道的了解之深,恐怕也远超寻常‘学术兴趣’的范畴。”
“科学的方法论,始于观察,进而提出假说,最终通过实验验证。”顾夜没有去碰那杯氤氲着热气的茶,目光却如同精准的扫描仪,缓缓扫过书房里那些封面模糊、书名古奥的线装书,“我只是对另一种可能存在的、更为直接高效的‘梦境干预技术’,抱有纯粹的研究兴趣。”
“技术?”沈清弦微微挑眉,指尖无意识地在微热的茶杯璧上轻轻摩挲,感受那灼人的温度,“顾先生,织梦不是冷冰冰的技术,更非可供拆解的机器。它是传承千年的古老技艺,是调和心神与天地感应的玄妙心法,是依赖血脉与悟性的无形传承。每一根丝线的牵引,都承载着织梦者的心神意念与情感重量;每一次落梭的抉择,都可能伴随着难以预料、无法单纯用代价衡量的反噬。你试图用数据和仪器来量化、剖析它,这本身,就是一种对未知的敬畏之心的……亵 渎。”
“亵 渎?”顾夜重复着这个词,唇角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带着冷峭意味的弧度,“当一种显然具备强大潜能的能力,只能依赖模糊不清的‘感觉’和讳莫如深的‘代价’来维系和传承时,它才是真正危险的,无论对使用者,还是对周遭世界。知其然,更要知其所以然。彻底弄清楚它的内在机理与运行规律,或许,恰恰能让你,以及未来可能出现的织梦者,不必再支付那些看似必然的、过于沉重的‘代价’。”
“所以,在你的认知里,我们沈家千百年来以心血与灵魂守护的传承,只是一种蒙昧的、等待被你们‘科学’之光拯救和替代的原始巫术?”沈清弦的语气也彻底冷了下来,如同浸透了冬夜的寒露。祖母那日渐消瘦却依旧挺直的身影在她脑海中清晰浮现,那些因过度织梦而悄然损耗的心神生命力,那些提前爬上眼角的细纹与潜藏在淡然下的疲惫,都是真实存在、刻骨铭心的重量,岂是轻飘飘的“机理”与“规律”二字可以轻易概括和化解的?
“我无意贬低任何形式的传承价值。”顾夜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属于绝对理性领域的压迫感,“但我坚信,任何持续存在的现象背后,必然存在着尚未被完全认知的客观规律。织梦者能够以非物理方式干预梦境,这本身就是一种强大到颠覆现有认知的‘规律’显化。找到它,理解它,最终掌控它,而不是被它固有的、看似不可动摇的‘代价’所束缚、磨损甚至最终摧毁,这才是文明与个体能力应有的进化方向,沈小姐。”
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彻底凝固了,沉水香的烟雾都停滞不前。两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两种对立的方法论在此刻激烈碰撞,无声的交锋在淡雅的茶香与厚重的墨香间弥漫、激荡,几乎迸射出无形的火花。
沈清弦看着他眼中那份属于先驱者与科学家的、近乎偏执的笃信与狂热,忽然间彻底明悟了他们之间横亘着的,绝不仅仅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更是一场关乎“梦”之本质、关乎认知权限的、无声的战争。
她垂下眼帘,浓密的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遮住了眸中翻涌的情绪。她看着白瓷杯中载沉载浮的翠色茶叶,许久,才轻声开口,语气已恢复了惯有的、如同古井深潭般的清冷与疏离:
“三天后,子时正,带着你需要被安抚的‘情绪’,来这里。”
“至于你的科学,”她抬起眼,眸光清澈而坚定,如同出鞘的寒刃,划清了界限,“在织造的领域里,请暂且收起。”
顾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有审视,有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未被说服的固执。他没有表示同意,也未直接反驳。他只是站起身,身形挺拔如松,微微颔首,随即干脆地转身离去,将那充满未知、挑战与理念冲突的背影,再次留给了这片古老的空间。
沈清弦知道,这场被迫开启的合作,从最初的那一刻起,就已布满了难以弥合的理念裂痕。而祖母失踪的线索,是此刻唯一能让她敢于行走于这裂痕之上的、脆弱而珍贵的丝线。她伸手,轻轻握住了那枚冰冷的U盘,仿佛握住了通往迷雾深处的唯一钥匙,尽管那钥匙,可能同样连接着危险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