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夜锦
书名:织梦者 作者:知雪 本章字数:4523字 发布时间:2025-11-05

子时过半,万籁俱寂。白日里喧嚣的都市如同一头匍匐的巨兽,终于陷入了沉酣的睡眠。只有远处高架桥上偶尔掠过的车灯,像濒死生物神经末梢最后几下闪烁,划破这厚重的寂静。空气里悬浮着白日曝晒后残余的、混合着尘埃与倦怠的微温,一丝风也没有。


在城市地图上容易被忽略的边缘地带,一栋墙皮斑驳、爬山虎枯荣数载的旧式公寓楼,如同一个沉默的守夜人。顶层角落的一扇窗户,厚重的深色窗帘被拉得密不透风,没有一丝光泄露出来。


沈家老宅最深处的院落,是连月光都需敛足的地方。房间内,时间仿佛流淌得格外粘稠。唯一的光源是墙角书桌上那盏昏黄的盐灯,橙红色的光晕仅能勉强晕染出几件老旧家具模糊的轮廓——一张铺着素色棉布的单人床,一个塞满了线装书和卷轴的开放式书架,一把藤编椅子,映着窗前一张巨大的传统织机。而房间中央的大部分区域,则沉没在一种刻意营造的、近乎神圣的黑暗里。


沈清弦坐在机上,身姿挺拔如兰。她的指尖牵引着一缕泛着珍珠光泽的丝线,正为锦缎上那只华美的凤凰勾勒最后一根尾羽。织机规律的“唧唧”声,是这深夜里唯一的韵律。


这不是普通的云锦,而是《百鸟朝凤图》,一幅要送入城中某位大佬府邸的贺寿贡礼。它更是一个载体,当寿星在觥筹交错后安然入梦,这幅织品中蕴含的“梦境”便会悄然展开,让他亲身经历一场远比现实更恢弘、更尽兴的千秋寿宴,满足他心底最深处的虚荣与渴望。


这便是“织梦者”的技艺,拿人钱财,替人“造梦”。


最后一根丝线落下,锦缎上流光溢彩,百鸟栩栩如生,那凤凰更是昂首振翅,几欲破帛而出。然而,就在这一刻,沈清弦的指尖传来一阵细微却清晰的灼痛。她垂下眼睫,看到左手食指指腹上,悄然浮现出一小块不规则的淡灰色斑痕。


心神耗损的印记又深了一分。她不动声色地蜷起手指,将那抹灰斑藏入掌心。

几条街外,跨越了旧城与新城的分界线,在一栋线条冷硬、反射着都市霓虹的玻璃幕墙大厦顶层,是一间极尽现代与简约之能的复式公寓。


顾夜猛地从一场无尽的下坠中惊醒,上半身几乎是弹坐起来,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回响。黑暗中,他大口喘息着,冰冷的空气涌入肺叶,却带不来丝毫慰藉,反而像是吸入了梦魇中那粘稠的迷雾。


又是那个梦。


无边无际的、灰白色的浓雾,吞噬了一切方向与参照物。脚下并非实地,而是某种冰冷、滑腻、仿佛由无数破碎的记忆和遗忘的恐惧堆积而成的泥沼,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噗叽”声。迷雾深处,是永无止境的低语与呻吟,成千上万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诉说着失落、悔恨、无法满足的渴望,形成一股直接侵蚀意志的精神噪音。


他在其中跋涉,身体沉重得如同被无数双手拖拽。一个模糊的念头在心底闪烁——他在寻找什么?一个出口?一个答案?还是一个……温暖的存在?但那念头如同指尖流沙,越是用力,消失得越快。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无处不在的“注视感”。并非来自某个具体的方位,而是弥漫在整个迷雾空间里,冰冷、粘稠,带着非人的好奇与一种捕食者的耐心。他能清晰地“听”到某种东西在靠近,不是用耳朵,而是通过某种更原始的感知。那是一种缓慢的、拖曳着什么的窸窣声,夹杂着细微的、仿佛骨骼摩擦的脆响,每一次响起,都比上一次更近,更清晰……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用力按压着突突直跳、如同要炸开的太阳穴,指尖冰凉的触感暂时驱散了一丝脑海中的混沌。智能床垫感应到他的剧烈动作,床头的隐藏式灯带自动亮起,散发出一种模仿月光的、过于冷静的柔和青光,勉强照亮了他冷汗涔涔的额角和紧绷的下颌线。床铺的另一半,羽绒被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透着长年累月的孤寂。


他掀开被子,赤脚踩在昂贵的羊绒地毯上,那柔软的触感此刻却像是踩在棉花上,虚浮无力。他走向那面占据整堵墙的落地窗,声音嘶哑地吐出指令:“窗帘打开。”


厚重的电动遮光帘无声地向两侧滑开,将整座沉睡城市的璀璨夜景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眼前。远处,霓虹灯牌变幻着炫目的色彩,高架桥上的车流织成一条条光带,摩天大楼的轮廓灯勾勒出冷硬的几何图形。这是一个充满活力与欲望的世界,但这一切的光亮与喧嚣,都被绝对隔音的玻璃隔绝在外,丝毫无法穿透他周身那层由梦魇织就的、冰冷的茧。


他凝视着玻璃上自己模糊的倒影——一个拥有着足以引人注目外貌的年轻男人,此刻却面色苍白,眼底沉淀着无法驱散的浓重阴影与疲惫。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具看似优越的皮囊之下,流淌着顾家血脉世代相传的、既是恩赐也是诅咒的“织梦痕”。这能力让他如同一个不设防的港口,更容易接纳并感知梦境之海的潮汐,但也因此,他成了那些最深沉、最扭曲的噩梦最偏爱的锚地。尤其是最近,血脉反噬的前兆——“永眠之咒”那如同冰层下暗流般的寒意,已经开始在他灵魂深处蔓延,如同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坠落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他的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窗外的夜景,最终,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牢牢定格在远处那片被新城光芒映衬得格外黯淡、低矮而拥挤的旧城区域。一种毫无逻辑、却强烈到无法忽视的牵引感,如同海底暗流般猛地攫住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像是被一根烧红的丝线穿透,传来一阵尖锐的悸动,混合着一种近乎本能的、想要靠近的渴望,以及一丝深植于血脉的、对于未知危险的警惕。


去那里。


这个念头,如同种子在意识荒原上破土而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在窗前伫立了许久,久到窗玻璃上都蒙上了一层他呼出的淡淡白雾。最终,他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种近乎认命的沉寂。他没有选择舒适的睡衣,而是径直走向衣帽间,动作有些迟缓却目标明确地换上了一套深灰色的运动装,拉链拉到顶,遮住了半截下颌。


他没有留下便条,也没有惊动可能存在于这公寓某个角落的智能管家。玄关的感应灯在他靠近时亮起,又在他悄无声息地拧开门锁、侧身融入外面楼道昏暗光线的瞬间,悄然熄灭。


公寓那扇老旧的、门漆有些剥落的木质房门,发出了“咔哒”一声轻微却清晰的脆响。


门锁,从外面被转动了。


房门被缓缓推开一道缝隙,随即,被完全推开。


一道高大、挺拔、带着一身室外夜露寒气的黑色身影,逆着楼道里那盏接触不良、时而闪烁的昏黄声控灯光,沉默地矗立在门口。城市的浮光在他身后勾勒出一个模糊而极具压迫感的剪影,看不清面容,只有一道冷峻的轮廓。


顾夜站在那里,周身还萦绕着未散的梦魇气息与深夜的凉意。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针,瞬间穿透房间内混乱的黑暗与那些狂乱舞动的、超自然的瑰丽光影,第一时间就死死锁定了那个在风暴中心摇摇欲坠、面色惨白如纸的纤细身影。


他的瞳孔,在黑暗中,骤然收缩成危险的针尖大小。


“小姐。”管家云姨的声音在门外轻轻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有客来访。”


沈清弦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只华美的凤凰上,声音清冷得像井中之月:“云姨,你知道规矩。子时不见外客。”


“可他……”云姨顿了顿,似在斟酌用词,“他执意要见,并让我将这个交给您。”


脚步声近,一张触手生凉的名片被递到沈清弦的余光里。黑底的卡片上,没有任何头衔、电话,只有两个用冷峻工艺蚀刻出的字——顾夜。


笔锋藏锐,静水流深。


沈清弦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仿佛有什么东西轻轻撞在了心湖深处,漾开圈圈无形的涟漪。她依旧维持着姿势,声音没有半分波澜:“告诉他,我不接私单。”


云姨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带着一丝微颤:“他说……他愿意用‘沈家上一任织梦者失踪的真相’,来换一个梦。”


“嗡——”


沈清弦的脑中,仿佛有一根自祖母失踪那日便紧绷至今的丝线,骤然断裂。她猛地转身,织机因她突兀的动作发出“嘎吱”一声轻响。七年了,她动用所有织梦者的渠道,探寻过每一个可能的角落,却寻不到祖母的丝毫踪迹。这个人,他怎么会……


她锐利的目光射向云姨,试图从那张布满细纹的脸上找出破绽,但云姨只是垂着眼,将所有情绪都严严实实地掩藏在恭顺的阴影之下。


空气凝滞了片刻,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响。


“带他去偏厅。”


偏厅里,常年缭绕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骤然侵入的、带着冷冽侵略性的气息。


顾夜站在那里,并未落座。他身姿挺拔,穿着一身剪裁极佳的深色西装,与这间满是古玩字画、氤氲着百年时光的厅堂格格不入。他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容貌极其英俊,但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深邃,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精心编织的伪装,直抵事物最核心的真相。


他手中正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一枚造型奇特的金属构件,不像古物,倒像是某种精密的科学仪器部件。


“沈小姐。”他闻声抬眼,开口,声音是与他外表相符的低沉,却带着一种金属质的冷感,“冒昧打扰。我的委托很简单,我希望你,为我织一个‘遗忘之梦’。”


沈清弦在他对面的檀木椅上坐下,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抵住掌心:“顾先生,我想你搞错了。沈家织梦,织的是人间百态,七情六欲,不专门织造遗忘。”


“凡事皆有例外,不是吗?”顾夜向前踏出一步,将那份无形的压迫感拉得更近,他的目光与她坦然相接,里面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就像七年前,你的祖母沈老先生,为那位权倾一时的陆家掌舵人织造的最后一个梦,据说就是一个完美的‘遗忘之梦’,让他彻底忘记了一段至关重要的记忆,从而避免了一场不小的风波。而代价是,沈老先生自己也从此……不知所踪。”


他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钥匙,猛地插入了沈清弦心中最隐秘、也最疼痛的锁孔。这件事,是沈家绝不外传的绝密,他如何得知?又知道多少?


“顾先生从何处听来的坊间谣传?”沈清弦强压下心头翻涌的惊涛骇浪,面上依旧是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涟漪。


“不是谣传。”顾夜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却字字千钧,“我查了七年。我有足够的证据表明,沈老先生的失踪,与那个‘遗忘之梦’的受体,也就是陆家,有直接关系。甚至可能与你沈家内部……某些不为人知的‘经纬法则’有关。”


他微微停顿,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手,抛出了最终的、让人无法抗拒的饵:“帮我织这个梦,我把我查到的所有关于你祖母下落的线索,全部给你。”


沈清弦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搏动起来,撞击着肋骨,发出沉闷的回响。祖母,是她唯一的软肋,是支撑她在这孤寂传承中走下去的全部信念。这个叫顾夜的男人,精准地扼住了她的命门。他不仅知道织梦的秘密,似乎还触碰到了一些连她都未必清楚的、关于传承本身的禁忌。


她强迫自己凝视着他,试图从那片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里,看穿他冷静外表下隐藏的真实目的。“你要遗忘什么?”


顾夜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弧度。


“忘记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人。”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连空气都仿佛停止了流动。只有香炉里的一段烟灰不堪重负,轻轻断裂,落下时发出微不可闻的“噗”声。


沈清弦看着他眼中那片虚无的漆黑,那里没有悲伤,没有怀念,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冻结一切的冷静。遗忘最重要的人?这本身就是一个充满矛盾与巨大痛苦的故事。


她想起指腹那块新增的灰斑,想起织梦必须遵循的等价交换,想起祖母离去时留下的那句箴言:“清弦,记住,最危险的梦境,往往始于最诱惑的请求。”


然而,追寻了七年的真相就在眼前,触手可及。她别无选择。


许久,沈清弦缓缓抬起眼,眸中所有的波澜已被压下,只剩下清冽如寒潭的决断。


“什么人的梦,需要动用传说中的‘星辰缎’为基,‘心头血’为引?”她声音不大,却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让整个偏厅的空气都为之凝固,“顾先生,你要织的这个‘遗忘之梦’,恐怕……不仅仅是遗忘一个人那么简单吧?”


“你要的,是彻底斩断一段命运的因果,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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