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源自骨髓深处的阴寒,与昨夜苦酒阵的尖锐刺骨截然不同,它更像是一种缓慢的、无声的浸润,仿佛正有一块万年玄冰,被悄无声息地植入了陈默的魂魄。
他下意识地抓起身边一坛残酒,仰头灌下,辛辣的酒液如一道火线滚过喉咙,灼烧着食道,可当它抵达舌根时,一切激烈的感官体验都戛然而止。
滚烫的酒,在他口中竟与一杯清水无异。
味觉,真的消失了。
“师父。”阿卯颤抖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少年一夜未睡,眼窝深陷,脸色比昨夜的烬还要苍白。
他将一块用木炭草草记录的石板递过来,指尖因用力而泛白:“你的心光频率……我记录下来了。和……和‘母瓮初啼’那晚,林姐捕捉到的共振波段,重合度达到了百分之八十三。”
陈默接过石板,粗糙的表面硌着他冰凉的指腹。
他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在阿卯的左臂上。
那道原本只在掌心浮现的鱼凫目血痕,此刻已经如一条狰狞的赤色藤蔓,蜿蜒爬过了手腕,向着小臂蔓延。
每一次呼吸,那血痕都仿佛在皮下微微蠕动,似乎在吸食着主人的生命。
阿卯每在石板上划下一笔,都像是在用刀锋切割自己的血肉。
“别写了。”陈默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你的记忆快撑不住了。”
阿卯却固执地摇了摇头,他躲开陈默想要按住他手臂的手,嘴唇哆嗦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可我还记得……”他哽咽道,“我还记得,她说……想听故事。”
角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
烬蜷缩在那里,如同一只被遗弃的幼兽。
他的皮肤透着一种非人的青灰色,仿佛细腻的瓷器上浮现的冰裂纹。
林语笙刚刚结束对他的检查,当她站起身时,那张永远保持着冷静理性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骇然之色。
“情况很糟。”她压低声音,快步走到陈默身边,“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生命体征。他的血液里,几乎检测不到任何活跃的红细胞。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但那不是生物泵的搏动,更像……更像是被一种未知的能量场强行驱动着。陈默,他在替你承光。你点燃心灯消耗的生命力,有一部分被他虹吸了过去,用来维持他那孱弱不堪的心跳。”
就在此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昨夜苦酒阵的遗址。
是沈青萝。
她蹲下身,从怀中摸出那块碎裂的血玉,用锋利的断口小心翼翼地刮取着卵石上残留的、一层薄如尘埃的灰烬。
这些灰烬,是昨夜心灯光芒照耀后,由苦酒升华而成的唯一实体残留。
“如果光能让死酒重生……”她对着手中的灰烬低声自语,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为什么……不能让死人复活?”
话音未落,她指尖那撮灰烬中,忽然浮现出数个微不可察的萤火光点。
她凑近一看,瞳孔骤然收缩!
那根本不是什么萤火,而是无数只体型比米粒更小的虫影!
它们通体漆黑如墨,唯独那对细密的复眼,闪烁着贪婪的、熔金般的光泽。
虫群仿佛被她的气息惊动,嗡的一声,化作一小片黑雾,直扑她的面门!
沈青萝大惊,本能地向后疾退。
然而,那片小小的虫群在半空中一个盘旋,竟完全无视了她,径直调转方向,朝着陈默所在的临时营地飞速掠去。
“小心!”林语笙的警告声几乎与虫群的出现同步响起,她手腕上的便携终端发出了尖锐的警报,“高密度情感能量聚合体!它们专以纯粹的情感能量为食,尤其……尤其嗜好心灯光芒的波长!”
她将扫描图像投射在空气中,那放大后的虫影令人不寒而栗。
“陈默,它们是你内心阴影的具象化,是‘心见之火’燃烧后必然产生的‘烬’。每一次点燃心灯,都是在向黑暗发出邀请,会引来更多、更饥饿的它们!”
当晚,陈默陷入了久违的梦境,却是一场前所未有的噩梦。
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被围猎的祭品。
无数的心灯烬虫如黑色潮水般涌来,它们没有攻击他的身体,而是疯狂啃噬着他的记忆。
母亲在病床前无声哭泣的画面,被它们嚼得粉碎;父亲在书房里点火焚烧手稿的决绝背影,被它们吞噬成斑驳的光点。
那些构筑了他之所以是陈默的基石,正在一块块崩塌。
剧痛!
陈默猛地从梦中惊醒,他按住自己的心口,大口喘息,额角渗出的冷汗中,竟夹杂着一丝血迹。
痛觉还在,清晰而深刻,但那些被啃食过的梦境,已然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了一层磨砂的毛玻璃。
涪江对岸,无烛率领着残余的盲酿师,在雾气中驻扎下来。
他们没有离开,也没有进一步的行动,只是沉默地注视着陈默的营地,像一群蛰伏的夜枭。
无烛手中那根悬着空灯的竹杖,竟持续地散发着微光,将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庞映照得忽明忽暗。
涩儿,或者说,甜儿,跪在他的膝前,小手紧紧攥着他的衣角。
“师父,”她仰起头,恢复了些许神采的眼睛里满是迷惘,“我们还要继续……去洗别人的梦吗?我……我昨晚梦见娘了,她给我熬了汤,很烫,很烫……但是,我想喝。”
无烛沉默了许久,久到江上的雾气仿佛都凝固了。
他终于抬起手,用粗糙得像老树皮般的手掌,轻轻抚摸着女孩的头顶,声音沙哑得如同被风化的岩石:“你……本不该记得这些。”
当夜,他独自一人,悄然渡过江面,将一坛密封完好的古旧酒坛,轻轻放在了陈默营地的帐篷门前。
坛身粗粝,上面用古朴的刀法刻着一行字:郭玉遗酿·未启封。
林语笙是第一个发现它的。
经过彻夜不敢放松的检测,她得出了一个惊人的结论。
这坛酒,与他们所知的所有酿脉产物都不同,它从未经历过任何“记忆蒸馏”的工序,酒体中没有丝毫情感执念的痕迹。
它只是纯粹地,以百种草木的精粹,辅以酿酒师自身的体温,耗费漫长岁月温养而成。
最关键的是,它的能量频谱,竟与陈默点燃心灯时产生的“心见之火”有微弱的共鸣。
“原来他也知道……”林语笙看着对岸那片沉寂的黑暗,喃喃自语,“真正的味道,不在于抹去记忆,而在于珍藏情感。”
陈默做出了决定。
他要再试一次“心见九酿”。
但这一次,目标不再是破阵,而是为了给烬续命。
他将几乎失去所有生命体征的烬,小心翼翼地抱入临时搭建的蒸馏阵中心。
他盘膝而坐,将烬圈在怀里,以自身为炉,以痛觉为薪,再次开始那套凶险无比的内酿之法。
他引导着那来之不易的心灯微光,不再向外放射,而是如涓涓细流,顺着自己的经络,缓缓注入烬那早已冰冷枯竭的脉轮。
阿卯跪在一旁,强忍着记忆被抽空的剧痛,在石板上记录下每一个频率的起伏。
沈青萝则手持血玉,立于阵法一角,口中念念有词,竟是守墟人祭祀亡灵时才会吟唱的古老残篇。
第一酿,陈默的体温开始燃烧,皮肤滚烫如烙铁。
第六酿,他怀中的烬,青灰色的皮肤下,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血色。
第八酿,烬一直蜷缩着的手指,轻轻地动了一下。
第九酿,当陈默将所有痛感与光芒压缩至极限,灌入烬体内的刹那,烬忽然睁开了双眼!
他望着近在咫尺的陈默,干裂的嘴唇翕动,喉咙深处挤出一个沙哑、破碎,却无比清晰的字:
“……暖。”
在场的所有人都为之动容。
然而,成功的喜悦还未升起,陈默的身子便猛地一软,向后颓然倒地。
林语笙抢上一步扶住他,却被他指尖的温度骇得倒抽一口冷气。
冰凉,毫无生气的冰凉。
他失去了对温度的感知。
从这一刻起,无论是三伏酷暑还是三九严寒,对他而言,都再无分别。
营地的边缘,默娘如一个幽魂般悄然出现。
她曾是盲酿师中最坚定的“去忆者”,被洗忆三次,心如死水。
然而,连日来暴露在心灯光芒之下,她那被彻底格式化的情感系统,开始出现致命的“bug”。
当看到陈默失温倒地时,她竟毫无征兆地上前,笨拙地脱下自己厚重的外袍,坚定地裹在了陈默身上。
林语笙一直监控着她的生理数据,此刻,仪器捕捉到了难以置信的一幕:默娘的眼角,滑落了一滴清澈的泪水。
没有悲伤,没有怜悯,她的脑波没有一丝情绪波动,这仅仅是一个纯粹的、不受控制的生理反应。
“我明白了,”林语笙向目瞪口呆的众人展示着数据流,“记忆可以被清洗,但‘情’所留下的生理印记,就像基因密码一样,深植于我们的身体褶皱之中,无法被彻底根除!”
沈青萝死死盯着默娘,和她眼中那滴毫无意义的泪,忽然发出一声冷笑:“所以,你们所谓的‘重生’,所谓的‘唤醒’,不过是让一道早已结痂的旧伤,再流一次血而已?”
深夜,心灯烬虫如期而至。
这一次,它们的数量比昨夜庞大了十倍,如同一片翻滚的墨云。
它们不再满足于攻击虚无的梦境,而是直接冲击现实中那唯一的光源。
陈默在昏迷中被剧痛惊醒,他强撑着闭上双眼,试图再次燃灯。
然而,失去了温度感知的他,仿佛失去了与火焰最本源的连接,升起的光芒比昨日微弱了不止一筹。
虫群如黑色的潮水,呼啸扑来,眼看就要将那点微光彻底吞噬。
千钧一发之际,涩儿(甜儿)突然从帐篷里冲了出来,她高高举起那只盛着琥珀色酒液的粗陶碗——那是昨夜被心灯转化的“心见酒”!
“我不怕你们!”她放声大哭,泪水混着酒香,“我记得!我记得我叫甜儿!”
随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喊,碗中的酒气冲天而起,竟在空中形成一道短暂而温暖的光幕,堪堪将虫群的第一波冲击逼退了寸许。
陈默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的最后一刻,他看见,默娘就站在那道摇摇欲坠的光幕之下,她那双空洞的、从未有过任何动作的手,正微微抬起,仿佛……想要拥抱什么。
风中,飘来小谣似梦似醒的轻声哼唱,那歌词在冰冷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苦水里捞月亮,捞不起也不断肠,只要手还在晃,就不是空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