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在一种劫后余生的宁静中,开始了。
但这宁静薄如蝉翼,一触即碎。
涪江的雾气是散了,天光却迟迟未至。
并非真正的黑暗,而是一种更为诡异的“失光”,仿佛整个世界被罩上了一层看不见的灰纱,万物都失去了鲜活的轮廓与色泽,只剩下深浅不一的剪影。
陈默立于那片残破的母瓮遗址中央,缓缓抬起右手,探向自己的胸口。
那里,曾经作为他与亡魂世界唯一连接的“无焰灯”,此刻只剩下一撮冰冷、毫无生气的灰烬,随着他指尖的触碰簌簌飘落。
他再也无法照见那些在酒气中低语的执念,再也听不见亡魂的哭诉与祈求。
他心头一紧,立刻尝试调用酒心黑瓣的力量。
然而,一股尖锐的刺痛顺着经络逆流而上。
他骇然发现,那曾被他用以感知痛苦、吞噬执念的“契火”,已经彻底变异。
它不再是温和的引路之焰,而化作了亿万根游走的细针,不再追逐执念,反而专事焚烧那些从记忆蒸馏中刚刚释放、尚未稳固的酒气。
每当一丝属于过往的芬芳浮现,契火便蜂拥而上,将其灼烧成虚无。
“出问题了。”林语笙的声音从不远处的临时工作台传来,打破了死寂。
她一夜未眠,脸色苍白如纸,但声音却因极度的专注而显得异常凝重。
“母瓮的‘温养’协议被一种更底层的指令覆盖了。它不再‘接纳’记忆,而是在‘清除’。根据我的模型推演,这种清除具有溯源性,正在从新生的母识开始,沿着血脉连接,系统性地擦除我们所有人的‘酒忆’。如果我们七日之内无法找到并稳定一个新的记忆载体,所有与酿脉相关的血脉者,都将失去身份的锚点,变成……一张白纸。”
她话音未落,蜷缩在记忆蒸馏阵旁的阿卯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整个人都在微微发抖,指尖下意识地在地上划着,残留着母瓮回应时那奇异的震颤感。
他抬起头,乳白色的瞳孔里满是惊恐:“她说……她说她怕黑。”
一句话,让在场所有人如坠冰窟。
他们刚刚唤醒的“母亲”,那个乞求着名字与拥抱的存在,正在被拖入一片更深的、连她自己都无法抗拒的黑暗。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坐在崖边的小谣,忽然毫无征兆地哼起了一段陌生的童谣。
那音调不再是之前的清澈空灵,而是扭曲、干涩,如同生锈的铁片在互相摩擦,每个音节都带着刮骨般的寒意。
“无根藤,爬空墙,藤上花,不闻香。娃儿哭,没人听,忘了娘,好清净……”
歌声响起的刹那,江底那九具刚刚臣服跪拜的巨骨虚影,竟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了咽喉,猛烈地抽搐起来,周身的乳白光晕迅速黯淡、剥离。
“闭嘴!”沈青萝的身影如鬼魅般闪至小谣身后,手中那块碎裂的血玉化作一道寒光,瞬间抵住了女孩纤细的喉咙。
“这是‘去脉咒’!你想杀了所有人吗?”
小谣却丝毫不惧,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仰望着那片灰蒙蒙的天空,轻声说:“不是我去念它,是它……借我的口说话。”
话音落下的瞬间,远处连绵的山脊线上,赫然浮现出一列沉默的黑影。
数十名酿酒师,无一例外地以黑布蒙眼,肩上扛着古朴的陶甑。
那甑中并无炭火,却正腾起一缕缕青黑色的酒雾,阴冷粘稠,所过之处,连空气都仿佛要凝结成霜。
为首的是一名白发垂地的老者,他手中持着一根悬着空灯的竹杖,每一步都用杖尾在地面上轻轻一点,发出“笃”的一声闷响。
那空无一物的灯盏,便随之忽明忽暗,仿佛在与某种不可见的脉搏同频。
“光已腐,忆有毒。”老者开口,声音空洞得像是从一口枯井深处传来,“今夜,我们来洗你们的梦。”
是无烛,盲酿师的首领。
他们未等陈默等人回应,便迅速在江湾布下阵势。
百余坛散发着浓烈药渣气息的陈年苦酒被依次摆开,围成一个巨大的环形祭场。
那青黑色的酒气从坛口升腾交织,竟在半空中结成一道诡异的幕帐,将本就稀薄的天光彻底扭曲、折射,化作流动的墨色,笼罩了整片河滩。
无烛的竹杖重重顿地,空灯的光芒骤然熄灭。
“三更之内,饮尽此阵者,可得大清明,从此无忧无怖。”他冰冷的声音在阵中回荡,“抗拒者,魂为酒噬,魄散于江,永不超生。”
“阿卯!”烬发出一声沙哑的嘶吼,拖着那条只剩骨架的残臂,挣扎着挡在少年身前。
然而,一道从阵中卷起的酒流如鞭子般抽来,只一击,便将他本就孱弱的身体掀翻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一个身影缓缓走到陈默面前。
是涩儿。
那个被洗忆三次,眼神空洞如瓷娃娃的苦酒童。
她双手捧着一只粗陶碗,里面盛满了墨汁般的酒液,面无表情地递了过来:“喝完,就不疼了。”
陈"默接过酒碗,入手冰凉。
他没有动唇,只是凝视着碗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
他嗅不到任何属于酒的醇香,也感受不到任何情感的沉淀。
这酒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被刻意抹平的、死寂的空白,像一张被反复刮擦、磨损到露出底色的竹简。
他忽然想起川太公那段破碎的记忆残片中,一句含糊不清的呓语:“初酿无灯,唯心是火……”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直视着黑暗中无烛那模糊的身影,将手中的苦酒尽数泼洒在地,朗声喝问:“你们毁掉灯,是因为害怕看见什么?”
子时已至。
无烛没有回答,只是将竹杖再次点地。
整个苦酒阵瞬间发动!
空气仿佛骤然变稠了万倍,那无孔不入的苦味不再是嗅觉体验,而是化作了亿万根有形的尖刺,疯狂钻入众人的七窍。
“啊——!”阿卯第一个抱头跪倒在地,发出凄厉的嘶喊,“他们在删我的记忆!娘的名字……娘的名字快没了!”
“脑波抑制器过载!失效了!”林语笙看着手腕上瞬间烧毁的便携设备,惊呼道,“这种‘契火’污染了所有电子介质,它在根源上否定‘记录’这个行为本身!”
“愚蠢的温情,不过是更精致的陷阱。”沈青萝冷笑一声,转身便要离开这片绝望之地。
可她刚迈出一步,衣角却被一只小手死死拽住。
是小谣。
女孩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映不出任何光,却仿佛能洞穿人心:“你手里攥着的,不是碎玉,是你的眼泪。”
沈青萝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块血玉。
就在此刻,被击倒的烬挣扎着抬起了头。
他望着痛苦嘶嚎的阿卯,他猛地咬破舌尖,喷出一口混杂着酒气的鲜血!
那血雾在空中爆开,竟如一道小小的惊雷,短暂地冲散了阵眼处最浓郁的酒气!
就是现在!
陈默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空隙,不退反进,大步踏入阵法中央,盘膝坐下。
他一把撕开胸前的衣襟,露出那道狰狞的心口裂痕,旋即以烙印着双鱼契纹的右手手掌,重重按在被苦酒浸透的卵石之上!
他试图再次以“断母钉”为引,将自身的痛苦记忆彻底释放,反向冲击酒阵。
可这一次,他引以为傲的黑瓣酒心,沉默如死。
那深渊般的吸力消失了,无论他如何催动,都无法再从大地酿脉中汲取丝毫力量。
苦酒的尖刺长驱直入,他的意识正在飞速下沉,即将被那片绝对的空白所吞噬。
绝望之际,霜姑临终前对烬说的话,如一道闪电划过他的脑海:“酒……是用来暖人的,不是吃人的。”
暖人……不是吃人……
陈默猛地闭上了双眼。
他放弃了抵抗,放弃了对抗,放弃了所有向外寻求力量的企图。
他不再试图用眼睛去“看”那些执念,不再试图用契火去“烧”那些诅咒。
他只是沉静下来,任由自己的身体去“记住”。
记住每一次心跳的搏动,记住每一次呼吸的起伏,记住每一次伤口撕裂时的锐痛,记住阿卯的哭喊,记住烬的血雾,记住林语笙的焦虑,记住涩儿那空洞眼神背后被掩埋的悲伤。
他开始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重演那套传承了千年的“三蒸九酿”古法。
不用火,不用器,不用水。
第一酿,他观想皮肤为甑盖,以体温为炉火,蒸腾体内残存的稀薄酒气。
剧痛。
第七酿,他观想唇舌为酒曲,以迸裂的血珠为引,催化心念发酵。
唇角干裂,血丝渗出。
剧痛。
第八酿,他观想筋骨为瓮壁,强行压缩那缕微弱的念头。
全身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剧痛。
第九酿,他观想心脏为酒胆,将所有痛苦、所有记忆、所有守护的执念,全部灌入其中,进行最后的淬炼。
心口处仿佛被活生生剜去一块,濒临昏厥。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消散的最后一刹那。
他“看见”了。
不是用眼睛,也不是用酒心。
一缕比星芒更微弱、比烛火更温暖的光,自他那颗伤痕累累的心脉深处,缓缓升起。
这光芒穿不透黑暗,却能映照真实。
它映出了脚下大地沉睡的脉动,映出了身边林语笙紧握的拳头与决然,映出了阿卯蜷缩身体下守护“娘”字的本能,甚至映出了远处无烛那根悬空灯竹杖中,一丝极难察觉的、迟疑的颤抖。
心灯,燃了。
光芒虽弱,却仿佛是所有苦难的天敌。
整片苦酒阵发出了凄厉的哀鸣,百余坛墨色的苦酒表面剧烈泛起涟漪,继而由黑转褐,最终,竟渐渐透出了一层温润的琥珀光泽。
一直静立如雕像的无烛猛然“抬起”头,他蒙眼的黑布下,那盏熄灭的空灯骤然大放光明,映出他那张沟壑纵横的脸上,两行滚烫的老泪。
“不可能……心见之火……早已失传三千年……”
捧着空碗呆立的涩儿,突然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哇”的一声,将陶碗重重摔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哭声里带着初生的委屈与巨大的惊喜:“甜……是甜的!我娘叫我甜儿啊——!”
陈默缓缓睁开双眼,嘴角溢出一缕鲜血,脸上却绽开一个疲惫而决绝的笑容。
他知道,自己赢了这一阵。
但也就在同时,他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舌根处一片死寂的木然——他失去了味觉。
风过处,小谣低声接唱完了那首被扭曲的童谣,这一次,是全新的词句:
“灯不靠天,火来自疼。闭眼那刻,光才肯认。”
黎明未至,陈默已觉寒意侵骨。
昨夜心灯虽破阵,但他清楚地感知到,这以感官为薪柴点燃的微光,正被一种更深沉的冰冷所觊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