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溪镇的秋阳带着三分暖意,新学堂的门槛刚刷完最后一遍桐油,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周先生蹲在墙角,用炭笔勾勒壁画的底稿——昨天雷啸天连夜凿完石碑,今天一早就在学堂后墙支起了木架,非要把“义军举火”的场景画上去,还拉着石匠们当模特,让他们举着松明火把站在墙下,冻得直搓手也不肯歇。
“沈姑娘快来看看!”雷啸天举着支烧焦的火把跑过来,火把是他用松脂和棉布做的仿制品,浓烟呛得他直咳嗽,“周先生说这火苗画得像柴火,不像松明子,你给评评理!”
沈辞刚把苏爷爷送来的草药摆进学堂的药圃,闻言笑着走过去。壁画上,义军的身影已经初见雏形:前排的人举着火把,火苗在风里歪成一道弧线,照亮了他们带血的铠甲;后排的人背着伤员,手里的刀还在滴血,眼神却朝着青溪镇的方向——那是周先生特意加的细节,说“他们心里装着要守护的地方”。
“松明火的火苗是带蓝边的。”沈辞指着画中跳动的火焰,“你看药圃里晒干的艾草,烧起来是黄火,松明子烧起来偏青,周先生画的是对的。”
雷啸天悻悻地扔掉火把:“行吧,听你的。”转身又冲石匠们喊,“都精神点!当年义军举着火把冲下山的时候,哪有你们这么蔫的!”
石匠们哄笑起来,举着木杆当长枪,在墙下走了个方阵,脚步声震得刚铺的青砖都在颤。周先生趁机补完最后一笔火苗,直起身捶着腰笑:“这才对味,就得有股不要命的劲儿。”
这时,李文书带着两个书吏走进学堂。他们背着个沉甸甸的木箱,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泛黄的旧纸卷——是知府大人从府衙档案里翻出的史料,大多是当年的军情通报和乡绅记载,边角都用细麻绳裱糊过,透着股陈年纸张的霉味。
“这卷是义军的粮草账册。”李文书展开一卷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记着“青溪镇支援糙米三十石”“伤员用草药十二斤”,末尾还有个红泥手印,模糊得看不清轮廓。
苏爷爷拄着拐杖凑过来,戴上老花镜看了半晌,忽然指着手印道:“这是太爷爷的印!我家药箱里有个一模一样的,是太爷爷行医时盖药方用的!”他转身往药铺跑,拐杖在石板路上敲出急促的声响,“我去取来对一对!”
孩子们围在账册旁,小脑袋凑在一起,指着上面的“三十石”问:“周先生,三十石是多少呀?”周先生拿起支粉笔,在新砌的黑板上写下“石”字:“一石等于十斗,一斗能装三十斤米,三十石就是……”他故意停顿,看向沈辞。
“九千斤!”小石头抢着回答,他手里还攥着那块荧光石,是从溶洞带回来的纪念品,“我爹说,这么多米够咱们学堂吃三年!”
“算得好。”沈辞笑着摸了摸他的头,“但义军带不走这么多,账册后面记着‘分与流民’,他们把粮食分给了更需要的人。”
孩子们似懂非懂地点头,阿竹忽然指着账册角落的小字:“这写的是‘沈氏赠药’,沈姐姐,是你家祖上吗?”
沈辞的心猛地一跳。她凑近一看,那行字确实是“沈氏赠药三箱”,墨迹比其他记录更淡,像是后来补记的。李文书翻出另一卷史料:“这里有注脚,说青溪镇有个沈姓药铺,当年给义军送过金疮药,后来药铺遭了兵祸,烧得只剩地基。”
“是我太祖母的铺子。”沈辞的声音有些发颤。她想起祖母说过的往事:太祖母当年守着药铺,夜里总往后山跑,回来时药箱是空的,鞋上沾着泥。那时只当是去采药,原来……
苏爷爷这时举着个樟木盒子跑进来,打开一看,里面是枚铜制的印章,印面刻着“沈苏合记”四个字。“你看!”他指着账册上的红泥手印,“这印的边缘缺了个角,跟我太爷爷的印一模一样!当年太爷爷和你太祖母合开的药铺,就叫这个名!”
印章盖在宣纸上,缺角的痕迹与账册上的手印严丝合缝。
沈辞忽然想起药铺后院那棵老桂树,祖母说那是太祖母亲手栽的,每年开花时都要往树下埋坛桂花酒。去年她还挖过,坛子是空的,现在才明白——那些酒,怕是都送给夜里来取药的义军了。
“原来我们的祖上早就认识。”沈辞望着壁画上举火把的义军,忽然觉得那些模糊的面孔变得清晰起来。他们不是遥远的传说,是太祖母药箱里的金疮药,是苏爷爷太爷爷的手术刀,是青溪镇每块刻着“守”字的石板。
李文书把账册铺在学堂的长桌上,书吏们正用毛笔誊抄副本。阳光透过窗棂,在纸页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把“沈氏赠药”“苏医诊治”“雷氏献粮”这些零散的记录,串成了完整的链条。
雷啸天凑过来看热闹,忽然拍着大腿:“我知道石碑上该补刻什么了!就刻‘青溪镇合族共守’!”他转身冲石匠喊,“拿凿子来!”
周先生的壁画终于完工。夕阳斜照时,沈辞站在画前,看着那些举火把的身影,忽然发现他们的目光落点处,正是新学堂的方向。而画的角落,藏着个小小的药圃,里面的艾草长得生机勃勃——那是苏爷爷昨天亲手栽的。
“像不像?”周先生递来支毛笔,“该题字了,你来写吧。”
沈辞接过笔,蘸了朱砂,在壁画右上角写下“薪火”二字。笔画落下时,她想起祖母说的那句话:“有些火看着灭了,其实藏在柴里,遇着风就着。”
学堂的铜铃忽然响了,是雷啸天找铁匠打的,铃声脆得像山泉。孩子们涌进教室,手里捧着从家里带来的木凳,石匠们还在刻碑,苏爷爷在药圃里教孩子们认薄荷,李文书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沈辞站在门槛上,看着这一切,忽然明白所谓“传承”,从不是把旧物锁进箱子,而是让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勇气、善良、坚守,像学堂的桐油味一样,渗进新的日子里,慢慢酿成更绵长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