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声”酒吧昏黄的灯光像是凝固的琥珀,将时间也粘稠地拉长了。萧默和高乐乐没有离开,而是重新坐回吧台前,各自点了一杯酒精含量很低、几乎只是点缀的果味精酿。真正的目的,是林森那条看似清晰、实则可能暗藏玄机的时间线。
林森依旧在擦拭着杯子,动作不疾不徐,但萧默能感觉到,这位老板平静表面下的审慎。他像一台精密仪器,在回忆的数据库里检索着三年前那个夜晚的每一个字节。
“林老板,”萧默啜了一口杯中带着淡淡莓果香气的酒液,语气尽量放松,像是随意聊天,“您刚才说,胡青伟那晚跟您讨论了很久精酿工艺,印象很深。能具体说说吗?是关于哪款酒?我平时也稍微了解一点,挺感兴趣的。”
他抛出一个饵,一个能勾起专业人士分享欲的话题。
林森擦拭杯子的动作微微一顿,抬眼看了看萧默,眼神里那丝探究更深了。他放下杯子,从身后的酒架上取下一个空瓶,标签上印着复杂的佛兰芒语和一座古老的修道院图案。
“是这款,‘圣徒遗骸’三料。”林森将酒瓶放在吧台上,手指点了点标签,“酒精度高,风味复杂,有很明显的香料和果脯甜香,但收口干净,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底。胡先生那天晚上对这款酒的发酵温度控制和酵母筛选特别感兴趣,问得很细。”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当时的对话细节:“他甚至提到了几种非常小众的、用于增强酯类风味的特种麦芽,以及不同糖化阶段对酒体残糖的影响。说实话,很少有客人能聊到这个深度。他看起来……很投入,像是真的在探讨技术问题。”
投入。萧默捕捉到这个词。一个在女友可能濒临死亡(如果谋杀成立)或者刚刚死亡(如果意外被他利用)的夜晚,还能如此“投入”地讨论啤酒工艺?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要么他冷血到极致,要么,这场讨论本身就是表演的一部分,目的就是为了加深他在林森记忆中的存在感,锚定那个时间段。
“听起来他确实很懂行。”萧默附和道,随即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那除了讨论啤酒,您对他那晚的其他行为还有印象吗?比如,他有没有表现出什么……不太一样的地方?哪怕是很细微的。”
林森沉默了片刻,拿起那块永远在擦拭的绒布,又开始缓慢地擦拭那个已经光可鉴人的玻璃杯。他的目光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间的帷幕,落回了三年前的那个夜晚。
“不一样的地方……”他低声重复,像是在自言自语,“如果非要说……他看手机的频率,似乎比平时高一些。”
萧默和高乐乐的心脏同时微微一紧。
“看手机?”高乐乐忍不住追问,“是很频繁吗?”
“倒也不是一直看。”林森斟酌着用词,眉头微蹙,“就是……会时不时地,看似不经意地瞥一眼放在桌上的手机屏幕。屏幕是熄着的,他也没有拿起来解锁操作,就是……看一眼。那种感觉,不像是等什么紧急消息,更像是在……确认时间?或者,在等待某个特定的时间点?”
他描述得有些模糊,但这恰恰符合一种精心控制下的、不易察觉的焦虑。胡青伟需要确保自己的“表演”在正确的时间轴上运行,他需要确认计划是否在按部就班地进行。
“还有吗?”萧默追问,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林森停下了擦拭的动作,将杯子举到灯光下,检查着并不存在的瑕疵。他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有些犹豫。
“还有一件事……很小,可能没什么意义。”他最终还是开口了,语气带着不确定性,“大概在晚上九点半到十点之间,具体时间我记不清了,他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
去洗手间很正常。萧默和高乐乐等待着下文。
“他去的时间……稍微有点长。”林森补充道,“大概有七八分钟?我当时没太在意,毕竟客人去洗手间时间长一点也常见。只是……他回来的时候,我正好在给旁边一桌客人倒酒,无意中瞥了他一眼。他的脸色……好像比去之前更白了一点,额头上似乎有一层细密的汗,虽然酒吧里暖气挺足的。”
七八分钟。脸色发白。出汗。
这几个词像电流一样击中了萧默和高乐乐。
在酒吧嘈杂环境的掩护下,离开座位七八分钟,足够完成一次简短的通话,或者接收、发送一条关键的信息。而脸色和出汗,则可能暴露了某种紧张或……刚刚完成某个重要步骤后的生理反应。
“您确定吗?关于他脸色和出汗?”萧默的声音压低了些。
林森摇了摇头,带着专业人士的严谨:“不能完全确定。灯光比较暗,也可能是我看错了。而且,只是很短的一瞬间,他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坐下来继续和我们讨论啤酒了。”
不确定。可能看错了。
但这些模糊的印象,拼凑在一起,却勾勒出一个与“冷静品酒、深入探讨”截然不同的侧面。一个可能在暗中操控着什么、内心并不平静的胡青伟。
“周雨呢?”高乐乐想起那个敏锐的兼职生,“她当时有没有注意到什么?”
林森朝正在不远处擦拭桌子的周雨示意了一下。周雨走过来,听明白问题后,歪着头努力回想。
“胡先生去洗手间……我好像有点印象。”她眨着眼睛,“他离开的时候,我正好在收拾他们旁边那张空桌。他回来的时候……嗯,感觉他走路比平时快一点点,而且……他好像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衬衫的袖口?就是那种,好像袖口沾了水或者什么东西似的动作。很轻微,我差点都没注意到。”
整理袖口?一个近乎洁癖的、注重细节的工程师,在从洗手间回来后整理袖口,似乎也说得通。但结合林森提到的脸色和出汗,这个动作就多了一层意味——像是在清除某种痕迹,或者平复某种微小的紊乱。
模糊的印象,细微的观察。单独拿出来,任何一条都无法构成证据。但它们像散落的珠子,被萧默和高乐乐一一拾起。
胡青伟那晚在“回声”酒吧的形象,不再仅仅是那个沉稳、博学、沉浸在精酿世界里的专业人士。他的身上,开始浮现出另一重影子——一个利用酒吧环境作为掩护,暗中可能在进行某种同步操作,并且因为计划的关键步骤而产生了细微生理和心理波动的人。
他的不在场证明,依然坚固地从外部看。但支撑这个证明的内部细节,开始出现了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裂痕。
离开“回声”酒吧时,夜色已深。城市的霓虹倒映在湿润的柏油路上,光怪陆离。
坐进车里,两人久久没有说话。
高乐乐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回放着林森和周雨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七八分钟……足够了吗?”她轻声问,像是在问萧默,也像是在问自己。
“如果计划足够精密,足够自动化……”萧默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七八分钟,也许足够触发一个早已设置好的‘开关’。”
他启动车子,却没有立刻驶离。路灯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
“我们现在知道得更多了。”他转过头,看向高乐乐,眼神在昏暗的光线中异常明亮,“我们知道他可能利用了那七八分钟。我们知道他可能有一个隐藏的储物柜,里面放着关键的东西。我们还知道,他对林晚星的监控和控制,早在案发前就开始了。”
线索不再杂乱无章。它们开始朝着一个共同的方向汇聚。
胡青伟用他工程师的思维,构建了一个看似完美的闭环。一个坚固的时间锚点,一个被精心设计的“意外”现场,一个被他操控、用来佐证“深情”的后续叙事。
但他可能低估了一点——再精密的蓝图,在真正执行时,也难免会留下属于“人”的痕迹。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段被旁观者无意中记住的、偏离预设剧本的插曲。
而这些痕迹,正在被两个不肯放弃的“破局者”,一点一点地挖掘出来。
清晰的记忆,有时并不在于记住了多少,而在于如何解读那些被记住的细节。
萧默踩下油门,车子平稳地汇入夜色。
他们需要找到那个储物柜。那里,或许藏着能将所有这些零散线索串联起来,最终打破时间壁垒的,最后一块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