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8室恢复了表面的平静,但空气里仿佛还残留着楼上带下来的灰尘和冰冷金属的气味。高乐乐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着她的数位板,屏幕却是一片空白。她不是在创作,而是在消化,在反刍。
萧默坐在她对面,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分门别类地存放着他们偷拍到的、908室里那本笔记的关键页照片,以及后来警方允许他们拍摄的部分电子日志截图。他像一个面对复杂密码的破译员,试图从那些冷静到残酷的文字里,勾勒出胡青伟完整的思维蓝图。
“看这里,”萧默指着屏幕上笔记本的一页照片,那是关于“镜面字迹”项目的记录,“他详细记录了雾化器元件的选型,驱动电压的精确值,甚至考虑了环境湿度对显示效果的影响。他测试了三种不同的显示介质,最终选择了附着力和消散速度最均衡的一种。”
他的手指滑动,指向另一行备注:“‘目标A(高乐乐)首次发现字迹后,表现出持续约32分钟的显著焦虑,伴随反复检查镜面行为。效果符合预期。’”萧默的声音很平,像是在念一段枯燥的实验报告,但高乐乐能听出下面压抑的波澜。
三十二分钟。她的恐惧,她的不安,被如此精准地量化,变成了报告里一个冷冰冰的数字。
“还有这个,”萧默切换到一个电子日志的截图,是关于“环境压力测试”的长期记录,“他不仅记录物品位移的角度,还记录了你们发现异常的平均时间,以及后续采取的行动模式。他发现你对物品位置变化的敏感度远高于我,所以后期针对你的‘测试’更加频繁和细微。”
高乐乐闭上眼睛,那些被她归结为“直觉”和“记性好”的细微察觉,原来都在对方的算计之中。她就像一个被放在透明迷宫里的老鼠,每一个转弯,每一次试探,都被迷宫外的观察者清晰地记录和分析。
“他在学习我们。”高乐乐睁开眼,声音有些哑,“就像……就像调试一台复杂的机器,记录下每一个按钮的反应,然后优化他的操作方式。”
“更准确地说,他在构建模型。”萧默的指尖敲了敲桌面,眼神专注,“一个关于我们行为模式和心理承受能力的预测模型。他根据模型的反馈,不断调整他的‘刺激’参数,以达到他想要的效果——让我们恐惧,让我们困惑,让我们最终崩溃,或者……像他笔记本里最后提到的,引导我们去触碰他设定的‘真相’。”
他调出那页关于“关键物证引导”的记录,指着“期待其反应”那几个字。
“他把那瓶哮喘药藏在我们家,不仅仅是为了留个纪念或者后手。他是把它当成了一个‘触发器’。他预测到,以你的敏感和我的逻辑癖,我们最终会找到它。他在等着看,这个‘触发器’会引发出我们什么样的连锁反应。是崩溃?是直接报警?还是……像我们现在这样,试图挖掘更深层的东西?”
萧默的目光从屏幕移开,看向高乐乐:“他享受这个过程。享受这种仿佛上帝一样,设定规则,观察结果,甚至预测未来的感觉。技术,是他实现这种掌控感的工具。”
高乐乐感到一阵寒意。如果胡青伟连他们的“反应”都在一定程度上预测到了,那他们现在准备做的“反击”,是否也在他的某种计算之内?
“那我们……还要按照计划进行吗?”她有些不确定地问。
“要。”萧默回答得没有丝毫犹豫,他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正因为他在期待,我们才更要给他一个‘惊喜’。他要的是一个在他设定剧本里挣扎的‘反应’,我们要给的,是一个彻底掀翻他剧本的‘回应’。”
他关掉图片窗口,打开了一个空白的文档。
“我们需要把他这份‘工程师的蓝图’,公之于众。但不是以恐惧受害者的角度,而是以……揭露者的角度。”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两人几乎没有离开书桌。高乐乐负责梳理那些涉及她个人隐私和情感冲击的部分,将她看到偷拍照片、被PS的画像、以及意识到自己生活细节被全程监控时的真实感受,用尽可能冷静克制的文字记录下来。她不再仅仅是诉说恐惧,而是在分析这种恐惧是如何被精心制造出来的。
她写道:“当你发现连你对着画板发呆时无意识蹙眉的次数,都被记录在案并标注‘情绪低谷,易受暗示’时,你感受到的不是愤怒,而是一种深切的荒谬和剥离感。你不再是一个完整的人,你被拆解成了一个个数据点,你的喜怒哀乐,成了别人实验报告里的曲线图。”
萧默则负责处理技术层面和逻辑推理的部分。他将胡青伟笔记和日志中那些冰冷的项目名称、技术参数、实施手段,用通俗的语言解释清楚,并将其与他和高乐乐实际经历的每一次“灵异事件”对应起来。他像解谜一样,将胡青伟构建的这个庞大而精密的“恐怖剧场”的幕后机关,一一拆解,暴露在阳光下。
他特别强调了胡青伟对林晚星的长期监控记录。“请注意这些记录的日期,”他在文档中标注,“早在林晚星女士去世前数月,胡青伟就已经开始系统性地记录她的行为、情绪,并进行隐蔽的‘干预’。这绝非一个深情男友应有的行为,这是一个控制狂在对他的目标进行全方位的数据采集和行为塑造。林晚星女士的死亡,并非孤立发生的‘意外’,而是发生在一个早已编织好的、充满控制和压抑的环境之中。”
他们整合证据,包括:
1. 908室控制中心的照片(避开过于暴露高乐乐隐私的部分)。
2. 技术设备的工作原理说明(模拟敲击、玩偶移动、镜面字迹、空调遥控等)。
3. 胡青伟笔记和电子日志中,关于监控、测试、引导的关键内容截图(打码处理敏感个人信息)。
4. 苏成峰供述的、关于协助胡青伟实施非法监控和骚扰的要点(根据警方已公开信息推断)。
5. 那瓶被发现的、生产日期在林晚星死后的哮喘药照片(作为重要疑点提出)。
6. 林晚星画作中流露出的“被囚禁”意象与胡青伟控制行为的相互印证。
他们不直接指控胡青伟谋杀——那是警方和法庭的工作。他们只呈现事实,呈现一个高级电气工程师如何利用他的专业知识和技术手段,对两任808室的居住者(林晚星和他们)实施长期、系统性的非法监控、精神控制和人格贬损。
文档的最后,萧默写道:“我们揭露这一切,并非仅仅为了倾诉我们所遭受的痛苦。我们是想以自身的经历,作为一个警示。技术本身无罪,但当它被扭曲的心智掌控,就能编织出无形的囚笼,杀人于无形。胡青伟用他的‘工程师蓝图’,试图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他可以随意调试的数据和变量。我们选择站出来,撕开这份蓝图,让阳光照进去。为了逝者林晚星未能发出的声音,也为了所有可能生活在类似‘技术囚笼’中而不自知的人。”
写完最后一个字,窗外已是夜色深沉。
高乐乐和萧默并肩坐着,看着屏幕上那篇长达数千字、附带着部分证据图片的文档。它像一枚已经制作完成、引信待发的炸弹。
“发出去吗?”高乐乐轻声问。一旦发出,就再无退路。他们的隐私,他们的伤痛,将被无数人审视、讨论。他们会再次成为焦点,但这一次,是以揭露者和抗争者的身份。
萧默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干燥而温暖。
“发。”他只说了一个字。
他移动鼠标,点开了几个事先选定的平台——一个是本地影响力较大的民生论坛,一个是关注性别暴力和心理控制议题的自媒体账号后台,还有一个,是林晚星当年母校美院的校友交流版块。
他将文档和图片逐一上传,在标题栏慎重地输入:
“深情人设”背后的“工程师蓝图”——揭露高级工程师胡青伟利用技术手段实施的长期监控与精神控制
他没有选择耸人听闻的标题,而是力求准确、冷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事实力量。
光标在“发布”按钮上停留了几秒。
高乐乐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手覆在萧默握着鼠标的手上。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用力,按了下去。
文档化作数据流,瞬间消失在网络深处,投向了未知的舆论场。
808室里一片寂静,只能听到彼此有些急促的呼吸声。
“接下来会怎么样?”高乐乐问,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不知道。”萧默如实回答,他看着漆黑的电脑屏幕,仿佛能透过它看到正在悄然发酵的网络世界,“但至少,我们不再是被动等待他‘期待’的棋子了。”
他们打破了胡青伟设定的剧本。
现在,轮到外界来“反应”了。
而他们,已经做好了迎接一切暴风雨的准备。这不再是他们和胡青伟之间的私人战争,这是一场关于真相、关于尊严、关于技术伦理的公开较量。
工程师的蓝图已经被公开,现在,要看这张蓝图,能否经得起公众目光的审视和道德的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