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浓墨,沉沉地压在北境的军营之上。寒风卷着一股铁锈与死亡混合的腥涩味,从帐篷的门缝里钻进来,无孔不入。
拓跋燕被牢牢绑在冰冷的木桩上,单薄的囚衣根本无法抵御这刺骨的寒意。那寒气仿佛有生命,顺着她的肌肤一寸寸往骨髓里钻。她的嘴唇早已冻成青紫色,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那双曾如草原苍鹰般锐利的眼睛,此刻也失去了神采,变得空洞而呆滞,仿佛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雕像。她脚边,一盆炭火早已化为冰冷的灰烬,如同她心中熄灭的希望。
帐篷门被掀起来,一个同样穿着北族服饰的士兵端着饭菜走了进来。他低着头,不敢看拓跋燕的眼睛。他默默地将绳子从木桩上解开,只将她的双手绑在身前。然后给披上了一件黑色大氅,这是自己部落的人,拓跋燕没有反抗,任由他摆布。
瓷盆里羊肉汤的热气,带着一丝久违的暖意,让她混沌的思绪有了些许清明。她沙哑地开口,声音干涩得像被风沙磨过:“外面……战事如何了?”
士兵的身体明显一僵,头埋得更低了,声音细若蚊蚋:“三千多个兄弟……再也回不来了。”
“轰”的一声,拓跋燕只觉得脑中炸开,她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士兵:“你告诉我这不是真的?”
“我说的是真的!”士兵说道。
一瞬间,拓跋燕的心,象针刺了一样的痛!
“敌人呢?”拓跋燕缓了缓问道。
“大概……死了二十多个。”士兵说道。
“你说什么?!”拓跋燕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敢置信的惊骇,“这不可能!绝不可能!”
“你不知道,弟兄们死得有多惨……”士兵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他们用的不是兵器,是雷鸣!比咱们最响的焰火还要响上百倍!咱们的骑兵刚冲到阵前,那雷声就响了,然后……然后人就一排排地倒下。后来攻北门,更可怕,人离城门还有百步远,就像被无形的镰刀收割的麦子,一片片地倒下……”
“拓跋烈呢?”拓跋燕的声音颤抖着,问出了她最害怕的问题,“我要去见拓跋烈,问问他是怎么指挥的?”许是过于激动,身上的大氅也滑落地上。
士兵沉默了片刻,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石头砸在拓跋燕心上:“拓跋将军……他……已经阵亡了。”
拓跋燕彻底不说话了。她曾苦苦劝说这位同族的兄长,不要轻信南朝人诡计,不要贸然南下,可拓跋烈被胜利冲昏了头脑。如今,三千鲜活的生命,连同她的这位兄长,都化作了南人功勋簿上的冰冷数字。两行滚烫的泪水,终于从她空洞的眼眶中决堤而下,在冰冷的脸颊上划出两道晶亮的痕迹。
士兵放下饭菜,如释重负般地匆匆离去。
帐篷的门,再次被推开。这一次,走进来的人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拓跋燕的心跳上。来人身形挺拔如松,穿着北荻士兵的制式铠甲,在昏暗的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光。他走到拓跋燕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拔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斩断了她手腕上的绳索。
绳索断裂的瞬间,拓跋燕看清了那张脸。是她永生难忘的面容!
“是你……”她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认出来人就是那个在山洞里,本可以轻易杀掉她,却最终放她走的男人!
“是我。”林峰的声音平静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的那些兄弟……都是你杀的?”拓跋燕的眼中瞬间燃着火。
“不错。”林峰坦然承认。
“你这个恶魔——!”仇恨再也无法压抑,拓跋燕猛地从靴中抽出一把一直藏着的匕首,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刺向林峰的心口!
林峰眼神一凛,快如闪电地伸出手,精准地扣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不大,却如铁钳一般,让她动弹不得。
“凭你,还杀不了我。”林峰淡淡说着,手指轻轻一错,拓跋燕便吃痛松手,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你是豺狼!是吸血鬼!”拓跋燕恶恨恨地咒骂,泪水混合着屈辱与愤怒。
“你们也一样。”林峰的反驳冰冷而锐利。
“我们做事光明正大!不像你们南朝人,总是玩阴的!”拓跋燕嘶吼道。
“可笑!”林峰嘴角勾起一抹讥讽,“你们所谓的光明正大,就是踏过边境,劫掠村庄,让无辜的百姓流离失所吗?”
“你为什么下手这么狠?”拓跋燕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和愤怒。
林峰看着她,目光深邃如夜空,缓缓说道:“你去打狼,没有打死狼,反被狼咬了一口,你会说狼凶狠吗?不,你只会说,你杀得还不够彻底。”
“可你杀死了我们多少的士兵?那都是有血有肉的人,背后是多少个家庭!”拓跋燕的声音因激动而颤抖,泪水混合着不甘,从她苍白的脸颊滑落。
“你至今还是执迷不悟。”林峰的声音陡然转冷,像北境的冰棱,“三天前,你燕子门,把狼牙关的何兴将军引诱到两狼谷,我们的两万五千个弟兄全军覆没,那又是多少个家庭?拓跋燕,你只知道血债血偿,我们为什么就不可以!”
这番话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拓跋燕的心上。她凶狠的目光死死盯着林峰,那里面燃烧的火焰却在一瞬间摇曳不定,似乎被无情的现实浇上了一盆冷水。两狼谷的伏击,是她亲手策划的杰作,是她引以为傲的战功。可此刻,从敌人嘴里听到这个数字,她才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那不是冰冷的战功,而是两万五千条曾经鲜活的生命。
她所有的愤怒和质问,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沉默在冰冷的牢房中蔓延,许久,她才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沙哑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林峰。”
“我们是敌人,你为什么……要来救我?”她不解,一个刚刚还在战场上屠戮她族人的人,为何会做出这般矛盾的举动。
“你错了。”林峰摇了摇头,目光重新变得深邃,“我不是来救你,我只是想让你活下去,去尽力阻止这场战争。”
“你以为我有这能力?”拓跋燕自嘲地笑了笑,笑声里满是苦涩。
“据我所知,你拓跋部落是北荻的大部落,你燕子门,更是受到你们可汗的器重。还有,你是郡主身份,现在,你们的十万大军即将到来,我只认识你。我希望你去说服他们退兵。”
“我做不到!”拓跋燕猛地抬起头,眼神恢复了些许决绝,“你还是杀了我吧!死,也比当一个背叛族群的懦夫要好!还有,你杀死我们的士兵,等十万大军到来,会百倍,千倍地要你们偿还!”
“你觉得你死了就解脱了吗?”林峰的语气平静得可怕,他向前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眼神仿佛能洞穿她的灵魂,“我可以现在就杀了你,但是拓跋燕,你好好想一想。等到你那十万大军尽数赶到,我用我的‘大型兵器’,让他们都到地下见你的时候,你在九泉之下,会不会后悔……没有为了拯救他们而努力过一次?”
“你能杀死这么多人?这不可能!”拓跋燕失声叫道,但林峰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让她心中升起一股寒意。她想起了士兵口中的“雷声”,想起了那片片倒下的身影。
“那是你没有亲眼见过,等你见到了,你就不会这样说了。对我来说,杀死那么多的人,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就像你们收割几亩麦子有人早一点有人晚一点而已!”林峰说完,不再看她。
拓跋燕不说话了,她瘫坐在地,脑海中一片混乱。一个人的死亡,与十万人的死亡,这其中的分量,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好好想想吧,我走了。”林峰说完,拿起她掉在地上的黑色大氅,给她披好,真的头也不回地走了。
帐篷里再次陷入死寂。
拓跋燕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那件黑色的大氅像一张巨大的网,将她包裹。上面残留的体温,与牢房的阴冷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是一种霸道而又克制的温暖,一如林峰这个人。
仇恨的火焰仍在她心中燃烧,她下意识地摸向地上那把冰冷的匕首。她恨林峰,恨他杀死了她的兄长,恨他用那闻所未闻的兵器将她的族人如麦子般收割。她应该拿起刀,冲出去,哪怕只是在他身上留下一道伤口,也算为死去的族人报了血仇。
可是,她的手却在颤抖。
林峰的话,一句句在她脑海中回响,比那“雷声”更响,比那寒风更冷。
“两万五千个弟兄……”
“那是多少个家庭?”
“血债血偿……”
她一直以为,战争就是你死我活,是荣耀与征服。她为自己的计谋得逞而自豪,为部落的强大而骄傲。可从林峰口中说出的那个数字,让她第一次站在了“敌人”的立场上,审视自己的行为。原来,当她引以为傲时,她也成了别人口中那个“凶狠的狼”。
她拿起那把匕首,冰冷的刀锋映出她苍白而扭曲的脸。她想杀人,想杀林峰,这个让她尝尽耻辱与绝望的男人。可她又不想杀他了,或者说,她杀不了他了。因为在她心中,林峰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嗜血的魔鬼。
他是一个背负着两万五千条人命的复仇者,是一个为了守护自己家园而不得不化身修罗的将军。他的狠辣,他的“魔鬼”行径,背后竟有着如此沉重而悲壮的理由。这让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仿佛一拳打在钢铁上,痛的是自己,而对方纹丝不动。
这种感觉,让她感到一丝恐惧,更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佩服。
在草原上,她最敬重的就是像雄鹰一样勇敢、像磐石一样坚毅的男人。而林峰,这个南朝的将军,他的身上竟有着比草原上最雄壮的勇士更强大的力量——那是一种以一己之力,扛起家国存亡的脊梁。他的“侠骨”,是钢铁铸就,是为了守护身后万千百姓,不惜让自己双手沾满鲜血。
而那件大氅,那句“我希望你去说服他们”,又是他隐藏在钢铁之下的“柔情”。他没有羞辱她,没有折磨她,反而给了她一个选择,一个足以改变十万人生死的选择。他尊重她,不是作为一个俘虏,而是作为一个有影响力的“敌人”!
这种矛盾,像最烈的毒药,又像最甜的蜜糖,在她心中翻腾。
她既想将刀刃送入他的心脏,了结这血海深仇;又忍不住去想,究竟是怎样的信念,才能让一个人在如此残酷的战争中,依然保留着这一丝人性的温度。
她缓缓地收起了匕首,紧紧地握在掌心,锋利的刀刃刺痛了她的手,渗出血珠。这疼痛让她混乱的思绪有了些许清明。
她抬起头,望向那扇紧闭的帐篷门,仿佛能穿透厚重的墙壁,看到那个男人远去的背影。
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
是恨,是敬,是畏,是惑?
而在这些复杂情绪的最深处,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惊骇的情愫,如破土的嫩芽,悄然滋生。
那不是儿女情长的爱,而是一个战士对另一个旗鼓相当的战士的惺惺相惜;是一个骄傲的灵魂,在另一个更强大、更复杂的灵魂面前,感受到的致命吸引力。
她恨他,因为她败给了他。
她或许……在不知不觉中,也正因为这份惨败,而开始“看见”了他。
拓跋燕将脸深深埋进那件带着他气息的大氅里,泪水无声地浸湿了布料。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选择,但她知道,从今夜起,林峰这个名字,将不再是单纯的仇恨,而会成为她一生都无法挣脱的枷锁与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