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漂亮的杏眼阖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浅淡的阴影,隔绝了满室的纷扰。
可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多久,贺婉贞的心头,却像是被投下了一颗石子,漾开圈圈涟漪,久久无法平息。
汴州刺史宁绍,重病。
这几个字如同魔咒,自打传入耳中,便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搅得她坐立难安。
屋内的药香仿佛也比往日浓重了几分,丝丝缕缕地钻入鼻息,提醒着她病痛的存在。
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手中的丝帕,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怎么会病倒?
而且偏偏是在这个时候。
贺婉贞的思绪如同行在浓雾之中,辨不清方向。
她想起那日在慈恩寺,他温润如玉的脸上难掩的失落与震惊,想起他望向自己时那双深邃眼眸中一闪而过的痛楚。
难道……他的病,与自己有关?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藤蔓般疯长,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
一丝隐秘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担忧与自责,悄然浮上心头。
她与宁绍不过数面之缘,清谈草木,论说书册,君子之交淡如水。
可为何听闻他病倒的消息,自己的心会乱到如此地步?
就在她心神不宁之际,一个丫鬟悄然走了进来,呈上一张素雅的请帖。
帖子没有过多的纹饰,只在封口处用淡墨写着两个字:清净。
起初,贺婉贞只当是哪家女眷的寻常邀约,并未放在心上。
可当她打开帖子,目光落在内页右下角一个微不可察的印记上时,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那是一个用指甲轻轻压出的月牙形痕迹,旁边还有一粒几乎与纸张融为一体的细小墨点。
这是他们之间的暗号。
一个只有她和他才知晓的,关于一本孤本古籍勘误位置的记号。
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仿佛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竟然用这个方式联系自己!
惊愕、疑惑、还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慌乱,瞬间攫住了她。
这密语如同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记忆的门扉,那些被她刻意压抑在心底的画面,伴随着寺中清越的钟声,再度变得清晰起来。
她强作镇定,按照帖子上的指示,寻了个由头,避开众人,来到了许家后院一处不起眼的小角门外。
暮春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得道旁柳枝轻轻摇曳。
她等了片刻,心中愈发忐忑不安。
就在她以为自己会错了意,准备转身离开时,一道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走了出来。
那人头戴一顶压得很低的斗笠,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身形颀长,却透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憔悴。
尽管看不清全貌,但那熟悉的轮廓,让贺婉贞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缓缓抬起头,斗笠的阴影下,露出一张清瘦而苍白的脸。
正是宁绍。
短短数日未见,他竟像是清减了一圈,往日的温润儒雅被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执着所取代。
他的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却亮得惊人,目光灼灼地落在她身上。
“夫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许久没有开口说过话。
薛婉-贞被他这副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只觉得一股酸涩涌上鼻尖。
宁绍却不等她回应,便向前踏了一步,急切地说道:“我等不及了。”
这四个字像是一把利刃,瞬间划破了两人之间沉默而微妙的气氛。
贺婉贞猝不及防,只觉得一股热气猛地冲上脸颊,烧得她耳根都烫了起来。
她下意识地避开他那过于直白的视线,目光慌乱地投向别处。
“宁大人……”她想说些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宁绍的目光紧锁着她,仿佛要将她的所有神情都刻入心底。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是我唐突了。最初在寺中相见,我……我误以为夫人是寡居之人,才敢……才敢动了不该有的心思。”
他的坦白如同一道惊雷,在贺婉贞的耳边轰然炸响。
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宁绍的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更加坦诚地剖白自己的内心:“直到那日,我才知晓夫人的身份。我知道,这于理不合,于德有亏。我本该就此罢手,将这份情意深埋心底,发乎情,止乎礼。可我……做不到。”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眼中那团火焰越烧越旺,几乎要将人吞噬。
“这些日子,我试过了,可越是压抑,它便越是疯长。闭上眼是夫人的身影,睁开眼是夫人的言笑。宁某不才,半生与草木书册为伴,自认心性淡泊,却不曾想,竟会为你乱到如此地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近乎哀求的煎熬,“我待夫人的情意,远胜草木书册。”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风都停下了脚步。
春日傍晚的清冷,被他话语中滚烫的情意灼烧得几近沸腾。
贺婉贞彻底愣住了,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将自己置于悬崖边缘的男人。
震惊、慌乱、不知所措……无数种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最终,却都化作了一句脱口而出的问话。
“你……当真病了吗?”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问出这句话的瞬间,她才意识到,比起那些惊世骇俗的告白,她更在意的,竟是他的身体。
那份藏不住的心疼,连她自己都感到心惊。
宁绍听到这句话,先是一怔,随即那双燃着火焰的眸子黯淡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苦涩与自嘲。
他苦笑着点了点头:“大病一场。”
是啊,一场相思成疾的大病。
药石无医,唯有眼前人是解药,却偏偏是穿肠的毒药。
他没有再多言自己的病况,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眼神中带着一丝希冀:“我今日前来,并非要逼迫夫人,更无意败坏夫人的名声。我只是……只是想来求一个可能。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
他的执着与孤勇,像一块巨石投入贺婉贞本已波涛汹涌的心湖,激起千层巨浪。
她能给他什么可能?
她是许家的媳妇,是薛家的女儿,身上背负着沉重的枷锁,动弹不得。
可面对这样一双写满痛楚与深情的眼睛,拒绝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最终,宁绍眼中的光亮还是彻底熄灭了。
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后退一步,对着她深深一揖。
“多谢夫人。”
他直起身,不再看她,只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便拉低斗笠,转身融入了渐浓的暮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贺婉贞独自站在原地,许久都无法回过神来。
他的话,他的眼神,还有那句“多谢夫人”,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只觉得心乱如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正在悄然失控。
她失魂落魄地回到薛家本院,还未踏入正厅,便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凝重气氛。
厅内灯火通明,薛家几位主子都在,包括极少露面的父亲薛成栋。
所有人都沉默着,老夫人的脸色更是难看到了极点。
贺婉贞心中一沉,正要上前请安,却听见主位上的薛成栋用一种不容置喙的语气,缓缓抛出了一句话。
“此事就这么定了。”
他环视一圈,目光在众人惊愕的脸上扫过,最后,一字一顿地说道:“许珍,会嫁给宁绍。”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仿佛一道无声的闪电劈中了屋梁,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呆立当场。
贺婉贞更是如遭雷击,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眼前阵阵发黑。
父亲的话,像是一把最锋利的刀,将她刚刚经历的一切,连同她混乱的心绪,都斩得支离破碎。
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像一张越收越紧的网,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
薛老夫人紧抿着嘴唇,手中的佛珠捻得飞快,显然是在极力压制着即将爆发的怒火。
就在这凝滞如冰的气氛即将碎裂,薛老夫人正要张口质问的瞬间,一阵尖锐而慌乱的哭喊声,猛地从正厅之外的庭院里传来,撕破了这片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