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可怕的念头像一根淬毒的尖刺,狠狠扎进薛成栋的心脏,让他瞬间窒息。
他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家族,他的权势,他作为一个男人不容侵犯的尊严,都仿佛成了女儿口中那轻飘飘的“和离”二字的陪葬品,正在他眼前分崩离析。
怒火与恐惧交织,烧得他理智全无。
他猛地跨前一步,指着薛兮宁,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和离?谁给你的胆子提这两个字!我薛家的女儿,就算死,也得死在夫家!你母亲就是这么教你的吗?教你如何败坏门楣,让我薛成栋沦为全京城的笑柄!”
这声嘶力竭的咆哮并未吓住任何人。
“够了。”
一声清冷的声音响起,不响,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灭了薛成栋所有的火焰。
他错愕地望向床上,只见贺婉贞不知何时已经坐直了身体,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往日里总是温柔似水的眼眸,此刻却凝结着前所未有的寒冰。
“清茵腹中还有孩儿,她受不得惊吓,也听不得这些污言秽语。”贺婉贞的声音平稳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钢针,“你要发疯,滚出去发。别在这里,脏了我的地方。”
薛成栋彻底僵住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贺婉贞。
她不再是那个凡事以他为天、逆来顺受的温婉妻子,而像一个陌生而威严的女主人,用眼神将他钉在原地,语气里透出的,是再无转圜余地的决裂。
气氛瞬间降至冰点,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意识到自己正被彻底推出局外,巨大的恐慌攫住了薛成栋。
他不能失去她,不能失去这个家表面的平和。
他立刻软了语气,试图找回往日的温情,脸上挤出痛心疾首的神情:“婉贞,你误会我了……我……我是因为太在乎你,在乎这个家,才会失控。我听闻你和宁绍那小子……我……我是因爱生妒啊!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宁绍那小子对你心存不轨,还无动于衷吗?”
话音未落,薛成栋便浑身一僵。
他说出口了。
他竟然在贺婉贞面前,点破了那层他自己都只是凭着男人直觉猜测的窗户纸!
他看到贺婉贞完了。
这个念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在他脑中炸开,炸得他眼前发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薛婉貞起初确实是茫然的。
宁绍?
他对她?
这怎么可能?
可当她看到丈夫脸上那无法掩饰的惊惶与懊悔,以及女儿瞬间沉下来的脸色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和愤怒陡然淹没了她。
他怀疑她,他竟然用如此龌龊的心思揣度她和宁绍!
那个在她最狼狈时伸出援手、始终以礼相待的清朗少年!
“莫名其妙!”贺婉贞的声音陡然拔高,那双冰冷的眸子里第一次燃起熊熊怒火,彻底将薛成栋最后一点挽回的希望烧成了灰烬,“薛成栋,我以前只觉得你自私自利,如今看来,你简直是卑劣无耻!滚出去!”
最后一个“滚”字,几乎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薛成栋如遭雷击,踉跄着后退两步,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知道,一切都完了。
他亲手,将最后一扇和解的门,彻底关死,还用钉子钉得严严实实。
薛兮宁冷静地看着父亲失魂落魄地离去,这才走到床边,轻轻握住母亲冰冷的手。
“娘,别为不值得的人生气。”
贺婉贞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眼中的怒火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见的坚定与澄澈。
她反手握紧女儿,一字一句道:“宁儿,你说的对。这和离,非成不可。”
那双美丽的眼睛里,仿佛有尘封多年的星辰被重新点亮,那是属于贺婉贞自己的,渴望挣脱牢笼、重获新生的自主之光。
薛兮宁心中一暖,俯身轻轻拥抱住母亲。
母女俩静静相拥,彼此汲取着力量。
良久,贺婉贞才在她怀里,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带着几分不确定和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羞赧,支支吾吾地问:“宁儿……你父亲他……他方才说的那些混账话……宁公子他,当真……?”
话未说完,她的脸颊已悄然染上一抹极淡的绯红,连耳根都有些发烫。
薛兮宁从她怀中抬起头,看着母亲这副少女般娇羞又好奇的神态,忍不住莞尔一笑,故意拉长了声音调侃道:“哦?母亲想知道什么?是想知道宁公子是否真的如父亲所说那般,还是想知道,宁公子为何会如此呢?”
“你这孩子!”贺婉贞被她看得又羞又恼,伸手轻轻拍了她一下,却终究没舍得用力。
那双亮起来的眸子里,虽有羞恼,却更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悄然萌动的好奇与涟漪。
薛府内室的暗潮汹涌,外界尚无人知晓。
但另一场风暴的余波,却已在京中权贵圈里激荡开来。
徐、柳两家,因为那场近乎兵戎相见的对峙,彻底陷入了尴尬的境地。
柳家自知理亏,闭门不出。
而徐家,徐老夫人忧心忡忡,备了厚礼亲自带着长孙徐子谦前往宁绍暂居的别院探望,想要当面致歉,缓和关系。
然而,马车到了门口,却被门房客气却坚决地拦了下来。
“实在抱歉,老夫人,公子偶感风寒,身子不适,已闭门谢客,实在不便见客。”
徐老夫人的脸色当即就沉了下来。
偶感风寒?
这种托词骗骗三岁小儿还差不多!
这分明是宁绍在表明态度,不接受徐家的示好。
他们连门都没进去,便被原封不动地请了回去。
消息一传出,不过半日,“宁绍病重”的传言便长了翅膀似的飞遍了整个京城。
众人议论纷纷,这病,是真的病了,还是被气的?
亦或是……另有隐情?
一时间,疑云丛生,无数双眼睛都盯紧了这几处漩涡的中心,水面之下的暗流,愈发湍急。
千里之外,北境边关。
一身玄甲,正立于沙盘前,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凛冽气息。
一名亲卫疾步入帐,单膝跪地,呈上一封火漆密封的信函:“殿下,京中急信。”
信封上,是独属于帝王亲笔的标记。
接过信,迅速拆开,一目十行地扫过。
只一瞬间,他那张素来冷峻如冰雕的脸上,血色尽褪。
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眸子里,翻涌起惊涛骇浪。
他攥着信纸的手越收越紧,指节因用力而寸寸发白,薄薄的信纸在他掌心被揉成一团狼藉的废纸。
“殿下?”一旁的副将方良察觉到他气息的剧变,不由得低声询问。
没有回答。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营帐,翻身上马,声音冷得像是北境的风雪,带着不容置喙的决绝:“传我将令,全军开拔,目标,京城!”
方良大惊失色,想要追问,却被回眸的一瞥给震慑住了。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有滔天的怒意,有被压抑到极致的痛楚,更有一种不惜毁灭一切的疯狂。
方良心头一颤,忽然想起数日前,殿下也曾这样焦灼地等待着一封信,可那封信,最终没有来。
难道,那封未曾到来的信,已经彻底折断了殿下心中,最后的一丝温柔与牵绊?
京城中的风,似乎也因这远方的变动而变得更加诡谲。
风暴已然成型,只是身处风眼之中的人,尚在享受着片刻的宁静。
薛兮宁慵懒地斜倚在软榻上,听着周采萍在门外轻声回禀。
风雨欲来,而那些最先感知到风向的人,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