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依依剩下了四个人,两人一组,谈论爱情。年轻人谈爱情就像过来人聊人生一样,哪怕再苦也乐此不疲。
留春霞说:“我还真的收到了一封休书。”
“我哥走不出来了,活着,也像是死了。”崔花雨折下一条柳枝,弯成弓,“你却也始终不肯走出第一步。”
“我救不了他,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还有啊,你决计体会不到一个所谓的天下第一美人毁容过后的心境——不管木香沉有没有经历过那件惨事,我都不敢再奢想嫁给他。只能等。”
“所以你的决定呢?而今姐姐又是天下第一美人了,有没有想过尝试着去挽回?不论人才或样貌,你俩都是绝配,况且还有多年的感情基础。万一能拉他上岸呢?我说的是万一。要是可行,错过了多可惜?但说实话,我也是这么鼓励其其格的。我不想错过任何一个万一。”
“为了救他,四季歌可以说是无所不用其极了。但不管做什么,其实你心里面都是没数的对吗?你拿‘万一’骗自己。”
崔花雨又折下一条柳枝,合上原先的一条,做成柳条帽。戴上又摘下。戴上又摘下。戴上又摘下。接着坐在了草地上。留春霞也坐下。崔花雨将柳条帽戴在她头上,然后说:
“所以你的决定呢?”
“我跟赫以北说,收复三秦观之后就成婚。”
“三十年的媳妇熬成婆,百年的大道走成河。他是幸运的,但他的努力也配得上这份幸运与所得。”
“最大的坎儿还没迈过去呢。”
“你娘不是撤回了强加在你身上的各种‘使命’了吗?”
“抢夺崆峒也许参杂着她的某些私心。但三秦观不一样,它是生我养我的地方,是我的故乡,在我心中的分量堪比双亲。”
“你在利用他,还是因为日久生情?”
“我肯定说是后者。”留春霞起身,掩去了表情:“我也想像小墨那样做一个超凡脱俗的奇女子。可我毕竟不是她,只好做常人。”
“走吧,喝酒去。大喝一场,我忍它很久了。”
“说来说去,我还是最羡慕你。”
崔花雨哈哈一笑:“羡慕我酒量好?”
“是。举世皆浊你独清,众人皆醉你独醒。”
“你变了,变世故了。好一个常人。”
“我是变了,但它是被动的。”
“嘴是圆的,话是嘴说的,随你。”
二女大笑。携手离去。心内滋味各异。
独留墨自杨与水云阔。
其实他们早先出了杨柳依依的。院子临海一面有一座从崖壁上凿出的石梯,飞流直下三千尺,最后掉在了海滩上。
这是一片金色的沙滩。那沙子闪亮得犹如过过筛子,风骚得好比少女怀春。而这里的海水是浅绿色的,晶莹得可以看见天上的流彩,这让水云阔心情大好,刚刚落脚就说:
“我迟早买下它。”
“就当你有这个本事。听得懂‘就当’吗?”墨自杨抓起一把沙子,朝大海奋力一掷,空中顿时出现了千丝万缕的金光。
“好不容易一聚,你就装点傻不行吗?”
“你在我面前就没装傻?”
“……装了的。”
“比如呢?”
“墨水条约。你多半是在忽悠我,但我故作不知。为什么呢?因为撇开种种不说,你也是为了我好——让我别误入歧途。再者,就算你不会嫁给我,但起码咱俩有十年的……”
“十年的什么?”
“十年的好时光。本来想说十年的相伴之路,但姑姑说……她说你宁愿与自己为伴。她还说,我如果想娶你,脸皮一定要厚。”
“你喊她姑姑,脸皮已经够厚了。我也是你姑姑。”
“算了吧,我是为了讨好她才叫她姑姑的。”
“你就不想讨好我?”
“讨好她是为了能够多了解你一些,离你更近一些。而讨好你呢?一点用没有。讨好你这种人还不如讨好墙壁。”
“我怎么就分不清你这是自信呢还是实诚?”
“都不。我不是个自信的人,尤其是在花钱的时候。我更不是个实诚的人,自从墨水条约诞生,我跟家里人、江湖上的朋友就没讲过一句真话,除了我那三个铁杆兄妹。”
“你真是个复杂的人。”
“在我眼里就没有一个简单的人。”
“千万别那么实在,否则你会对生活渐渐失去兴趣。”
两人来到沙滩与海的临界线。临界线上的海水是白色的,或者说水面上开满了白色的小花。潮涌几乎不存在,因而这条线近似静止,像弯的也像直的,也像又弯又直。但若顺着它望远,便会觉得它是活的,犹如一条悠闲漫步的龙。望久了就觉自己也跟着飘荡起来,晕乎乎的。于是两人回头走。
墨自杨问:“你不怕娶到一个短命的老太婆吗?”
“即便如此,也只能自认倒霉。谁让我跟人签约了呢?”
“要是将你这种人扔在女人堆里,哪怕一文不名,也绝对会被抢破头,却偏偏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摘不到的花儿才好看,咬不到的东西才好吃。”
“这又何苦呢?你既然知我初衷,便可将墨水条约当作一则戏言,你有权利无条件撕毁它。”
“即使你是在骗我,但你也不会轻易撕毁对吗?”
“不会,大不了让它过期作废。”
“那就由我撕毁,省得害人。”
墨自杨停住脚步,定定地看着水云阔,嘴角轻扬,似笑似嗔,还夹杂有几分惊讶。水云阔笑了:
“撕毁并不等于毁灭,我仍会单方面遵守。”
“很喜欢跟你聊天。”墨自杨大步向前走去。
水云阔赶上前去:“能不能说具体一点?”
“因为你的声音很好听。”
“仅此而已?”
“不然呢?”墨自杨又停下脚步:“没有不然了。”
“不然让我抱一抱你,趁着你还没老去。”
“酝酿已久的冲动?”
“有这一款冲动吗?”
“其实我不懂爱情。”
“无关爱情,我就是突然想抱一抱你而已。”
墨自杨强强收回了行将迈出去的脚步。身体晃了晃。闭上眼睛。代表等待。水云阔将她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说:
“第一次抱女孩子,我浑身发抖。”
墨自杨咬着牙,将脸藏进对方的肩窝。第一次被男孩子抱,除了心在抽泣,没有其他感觉。如果非得强加一点什么,那就是海浪声、风声以及海鸥的鸣叫声以及更远方的船号全部湮没在她的一声力不从心的喘息里。但她清晰地听到了他的心跳。他的心又跳出来一句话:
“我会和你身边的那些人一样,将竭尽全力留住你的青春。即便徒劳无功,我也会陪你一起老去。”
墨自杨十指不由自主地用力,想刺进水云阔并不算魁梧的脊背。太阳似乎走乱了脚步,将他们的身影重合。本来不应该是这个角度的。有一条大鱼从海面冒头,偷窥了这一幕。浪花因它的心情转化而活泼起来,翻涌着跳跃着,形成一个移动的巨大泉眼。
这一场似爱非爱的拥抱并没有耽误高端的筵席,但按易枝芽的话说就是——到达宴会大楼时,他教训式地对姐姐说:
“为老不尊,所有人都在等你。”
宴会大楼实为楼群,由数栋风格各异的楼房所组成。主人或者是谁想挨个敬一轮酒得走三天,而且还要建立在不醉的基础上。但就是这样也有人愿意尝试,例如崔花雨。
最后她倒在了易枝芽怀里。易枝芽陪着她吐了整整一宿。崔花雨过后将之当成初夜来纪念。但这是不能说的秘密。爱情有时候跟酒一样样,一口提神醒脑,两口神魂颠倒,三口长生不老。
宴会后半程,水云阔找到了留春霞,但似乎是为了“例行公事”。师徒二人各自拿上一壶酒,来到阳台,凭栏远眺。
“师父喜欢海景?”
“喜欢。”
“改天建一栋海景别墅送您,名曰:留春别墅。”
“留春别墅这名儿太招摇了,为师不是高调的人。这样吧,既然是你建的,那就依着你的个性来命名,叫海口别墅如何?”
“师父乃武林大家闺秀之典范,何时学会指鸡骂狗了?”
“大家闺秀?如果拿它跟你打交道,那叫假正经。”
“这么说师父与徒儿在一起是开心的?”
“正是。”
“那徒儿便趁着师父心情好,说一件正事儿——往后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常常往返丐帮了,我要去蓬莱。”
“没必要吧?咱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海盗了。”
“重建蓬莱上清只是一种精神。小墨说,就当作一面扫黑除恶的旗帜。她说这世上的罪恶永远不会消逝。”
“你又如何向你的‘上司’交代?”
“从拜您为师的那一刻起,对于水晶宫、或者五禽宫来说,我就不是人了。徒儿会骗他们说,我这是在拓展敌后根据地。还是光拿钱不办事,就像徒儿拜您为师一个样,光交钱不学艺。”
“你太坏了。”留春霞连忙喝酒,作压压惊的样子。
“我还好啦……”水云阔拖拉着语气,突然话锋一转:“五禽宫才坏,这是个无比高明的对手,从不亲手去做杀人放火的事情——买凶卖凶是他们最擅长的手段,让人防不胜防。师父不能冒进。”
“你这算是在保护师父吗?”
“总之出发点是好的。”
留春霞迟疑许久,在饮尽一壶酒后终于说:“所有人都在为你担心一件事情——当某一天以四季歌为首的人马不得不与水晶宫、五禽宫来一场你死我活的仗的时候,你怎么办?”
“所有人一起担心的事情一定是大事,既然是大事,就没那么容易解决。既然没那么容易解决,就不是只言片语能够说清楚的。徒儿回答不了师父。”水云阔说着说着又不正经了,竟然揽住留春霞的香肩:“走啦,像咱这种俊男靓女,离席太久会伤气氛的。”
留春霞并不介意,反而笑了。忘了究竟有多久了,她从未有过这种发自内心的透明的笑了。她喜欢这个徒弟,只是因为两人没有任何交集,与之相处不会让她勾起任何伤心往事。
这一栋酒楼临海,临海阳台宛若一条大蛇,凌空于悬崖之上。如果说留春霞师徒方才处于蛇腹位置,那么墨自杨与龟酸一种就站在了蛇头上面。简单的日常客套之后,墨自杨发问:
“当初为何跟着崔狗儿走?”
龟酸一种不假思索:“当跳板。”
“那为何没有跳过去,而情愿留守雨花谷?”
“一来有大钱挣;二者因为跳板的尽头是万丈深渊。”
“别跟我玩没用的话术。”
“因为跳板的尽头是万丈深渊——安禄山父子就等同于深渊,只有三少爷才能架出一座走出生天的独木桥。”
“过桥之后呢,过桥之后再跳是吗?”
“过桥之后就来到了胜利的彼岸,何须再跳?这个高度已经远远超过七龟能力之所及。”
“回到最初,说说你们最初的真实目的。”
“做一名堂堂正正的军人,说好听一点叫做梦想,像有人梦想当屠夫一个道理。二小姐不定知道,屠夫是个大职业。”
“不是为了捞个一官半职?”
“捞个一官半职?我还没活腻呢。”
“你很矛盾。”
“说正经事的时候我的嘴就笨,无法准确表达心中所想,但二小姐心中定然有数。二小姐不会因为这句话而批评我油腻吧?”
“在我面前别谦虚,我跟四季歌其他人一样好相处。信不?”
“信,但不像。二小姐的气场犹如洪水猛兽,让人敬而远之。”
“好文采。”
“跟二小姐说话,我就是不由自主紧张。”
“千万别。当下呢,当下您又是如何想的呢?”
“等三少爷一声令下。”
“您真是一条忠实的走狗。”墨自杨伸出手,张开,现出一个锦囊。龟酸一种接过,正色道:
“没错,三少爷让我咬谁我就咬谁。”
“待到安禄山举兵,再打开不迟。”
“老龟又交好运了。”龟酸一种面露喜色,迅速裹藏。
墨自杨又忽地张开手掌,往虚空一抓。但听一阵长长的由远及近的尖叫声响起,一只海鸥“飞”进她的手掌心。又递给龟酸一种:
“如若养死,唯你是问。”说完转身进屋。
龟酸一种面无惧色:“老龟恭送二小姐。”
岂料又有一阵长长的由远及近的尖笑声逼近,一个狐狸般娇娆的身影从阳台大门飘进了酒楼。具有此般“狡猾”的美,不是长大了的一秋池还能有谁?又听她一声深情款款的叫唤:
“小黑爷——”
一秋池是易枝芽为数不多的故事里的女主角之一,小荔枝又怎会不知,她闻声月眉一弯,抿嘴一哼。
女大十八变,一秋池至少多一变。如果不是在“小黑爷”三个字的帮助下,易枝芽一眼是认不出来她的。他大喜过望,忘了已经在喝庆功酒了,大喊大叫:“秋爷是来帮忙打仗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