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青溪镇,被一场接一场的骤雨洗得愈发清亮。沈辞坐在糕点铺的廊下,看着阿竹和小石头在溪边捉蜻蜓,两人举着竹网,笑得清脆,惊起水面一圈圈涟漪。
“沈姐姐,周先生让我问你,明天学堂放荷灯,要不要一起去?”阿竹举着只红蜻蜓跑过来,竹网在手里晃悠,“先生说,放荷灯能许心愿,可灵验了!”
沈辞笑着帮她取下沾在辫子上的草叶:“好啊,正好把新做的莲蓉糕带去,给孩子们当零嘴。”她目光转向溪边的老槐树,树影在水面摇摇晃晃,像幅流动的画。
那棵老槐树,正是当年埋离火剑碎片的地方。自北境事了后,沈辞再没去过那里,却总在不经意间望向它——像在看一个藏在时光里的秘密,不必时时触碰,却从未忘记。
傍晚时分,雷啸天带着听风寨的弟兄来了,还带来个意想不到的人——当年在琼山负责看守祭坛的老仆,姓刘,头发已经全白了,背也驼了,看见沈辞,浑浊的眼睛里突然泛起光。
“沈姑娘……”刘老仆颤巍巍地从怀里摸出个布包,“老奴找了你好久,这是……这是凌火少爷留在祭坛的东西,当年爆炸后,老奴在碎石堆里捡的。”
沈辞接过布包,指尖触到里面坚硬的物件,心跳莫名快了几分。打开一看,是块烧焦的玉佩,上面刻着的“凌”字只剩下一半,边缘还留着灼烧的痕迹——是凌火一直戴在身上的那块,据说是他师父留给他的。
“爆炸那天,老奴躲在石缝里,看见凌火少爷站在光里,手里还攥着这个……”刘老仆抹了把眼泪,“他就像团火,把天都照亮了,可最后……最后就那么散了……”
沈辞握紧玉佩,焦糊的痕迹硌着掌心,却有种滚烫的错觉,像握着凌火最后残留的温度。她想起祭坛上那摊金红色的光痕,想起他说“日出真的很好看”,喉咙突然哽住,说不出话。
雷啸天拍了拍刘老仆的肩膀:“老丈一路辛苦,先去客栈歇歇。”又对沈辞道,“刘老仆说,当年凌火总托他给青溪镇捎东西,有次还捎了包桂花籽,说要让你种在铺子前。”
沈辞这才注意到,铺门口那丛开得正盛的桂花,原来不是自己长出来的。她望着细碎的金色花瓣,忽然想起某个春日,凌火从琼山捎来个小布包,里面是包桂花籽,附了张字条:“青溪镇的土肥,种出来的花肯定香。”
当时只当是玩笑,随手扔在了窗台上,没想到竟真的发了芽,长到如今这般繁茂。
“刘老仆还说,”雷啸天声音放轻了些,“玄尘长老圆寂前留了话,说凌火的师父其实没死,当年是被沈渊陷害,跳了山崖,却被采药人救了,现在隐居在南境的雾灵山,想找机会见你一面,说有话要对凌火的故人说。”
沈渊的师父?沈辞愣住了。凌火很少提起自己的师父,只说他性子孤僻,常年在外云游,没想到竟有这样的过往。
“他……他想说什么?”
“老奴也不知道,只说与离火剑的秘密有关。”刘老仆插话道,“还说当年凌火少爷练离火诀走火入魔,是他师父用半条命救的,所以凌火才总说,离火剑不是杀人的利器。”
沈辞的心猛地一颤。离火诀补注里说“离火至阳,易噬其主”,原来凌火早就经历过这般凶险。她忽然懂了,他对“守护”的执念,或许不只是因为魏长老的教导,更因为亲身体验过力量失控的可怕。
第二天清晨,沈辞带着刘老仆去了老槐树下。刘老仆说,想看看凌火最后守护的地方,沈辞没拒绝——有些秘密,或许到了该摊开的时候。
老槐树枝繁叶茂,树荫几乎遮住了半条溪。沈辞站在树下,望着被岁月磨平的泥土,那里埋着离火剑最后的碎片,也埋着她与凌火共同的记忆。
“当年就是在这里埋的?”刘老仆蹲下身,用手轻轻拂过地面,“凌火少爷总说,青溪镇的风都是软的,不像琼山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
“他说过,等事情了了,要在这里开家小店,卖桂花糕。”沈辞轻声说,“他还说,要每天看日出,喝苏爷爷的薄荷水。”
刘老仆叹了口气:“他总把心事藏着,当年在琼山,受了委屈从不跟人说,就一个人跑到后山吹笛。老奴听过一次,调子苦得很,像有说不完的难。”
沈辞想起那支旧笛,想起临江城小楼上听到的《青溪谣》,原来有些旋律里藏着的,不只是欢喜,还有未曾说出口的沉重。
这时,小石头举着支荷花跑过来,看见树下的两人,脆生生地喊:“沈姐姐,周先生让你去溪畔扎荷灯呢!”他跑到沈辞身边,好奇地看着她手里的焦玉佩,“这是什么呀?”
“是个故人的东西。”沈辞把玉佩放进布包,小心地收好,“走,去扎荷灯。”
溪畔已经聚了不少人,周先生带着孩子们用彩纸糊荷灯,石勇和几个汉子在岸边搭木架,苏爷爷坐在竹椅上,看着孩子们忙碌,脸上笑开了花。
沈辞拿起张粉纸,学着糊荷灯。指尖划过轻薄的纸,忽然想起凌火曾说,想在荷灯上画两个小人,一个红衣,一个青衣,漂在溪里,像在同乘一条船。
“沈姐姐,你看我画的!”阿竹举着盏荷灯跑过来,灯面上画着个红衣少年,手里举着支笛子,旁边是个青衣少女,手里捧着块桂花糕,虽然画得简单,却一眼就能认出是谁。
沈辞的眼眶突然热了。她接过荷灯,轻轻放在水面上,看着它随着溪流漂向远处,烛光在纸上游动,像颗跳动的星。
“沈姑娘,该放你的灯了。”周先生递来盏荷花形状的灯,“许个心愿吧。”
沈辞接过灯,低头看着烛光里自己的影子,轻声许愿:愿守护的人平安,愿藏在时光里的思念,都能化作人间的烟火,岁岁年年。
她将荷灯放进溪里,看着它慢慢漂远,与其他荷灯汇在一起,像条流动的星河。岸边的孩子们拍手欢呼,雷啸天和刘老仆站在不远处,看着这热闹的景象,脸上带着欣慰的笑。
晚风拂过,带来桂花的清香,也带来老槐树的低语。沈辞望着溪面上的点点烛光,忽然觉得,凌火从未真的离开。
他在桂花的香气里,在荷灯的烛光里,在孩子们的笑声里,在每个青溪镇的日出日落里。就像这老槐树,沉默地站在溪边,看着岁月流转,却始终用枝叶守护着脚下的土地。
夜色渐深,荷灯渐渐漂远,消失在溪流的尽头。沈辞往回走,路过老槐树时,忍不住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粗糙的树干。
树洞里,不知何时被人放了支竹笛,正是小石头那支新做的,笛身上的桂花刻痕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沈辞笑了笑,转身往铺子走去。月光洒在青石板上,投下她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有人在身后,与她并肩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