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账户迷雾
档案室的门在身后合拢，金属合页发出轻微的“咔嗒”声，将外界的人声彻底隔绝。一股旧纸张特有的霉味混着樟脑丸的清凉气息扑面而来，林栖走在前面，指尖轻轻拂过文件柜的铜拉手，留下浅淡的指纹，最终在靠墙的最后一个柜子前停下——那柜子的木色比其他柜子深半度，像是常年不见光。
“就在这里。”她压低声音，气息扫过柜面的灰尘，扬起细小的尘粒，在头顶白炽灯的昏黄光晕里浮动。
贾元欣环顾四周。档案室没有窗户，唯一的光源让墙角的阴影显得格外浓重，尘埃在光晕边缘缓慢打转。她的目光落在林栖的手上，那枚素圈指环被拇指摩挲得发亮，正轻轻按向文件柜底部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凹陷的形状与指环几乎一模一样。
指环触及金属凹槽的瞬间，贾元欣看见林栖的指尖微微一颤。一声极轻微的“咔嗒”声传来，像是老式铜锁被钥匙旋开，在寂静的档案室里异常分明。紧接着，文件柜深处传来细微的齿轮转动声，“吱呀”一声轻响后，一个巴掌大的暗格弹开，露出一本黑色封面的笔记本，封皮上蒙着层薄尘，却掩不住硬质皮革的粗糙触感。
几乎同时，贾元欣感到颈间微微一热。她下意识摸向锁骨处的项链，链坠贴着皮肤，传来一阵类似阳光晒过鹅卵石的温暖，这感觉转瞬即逝，却让她攥紧文件的手指松了些。那是振邦留下的，内侧刻着的精密仪器厂编号，已被她多年摩挲得光滑，连边角的刻痕都变得柔和。
林栖取出笔记本，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什么。封面烫印的暗金色缠枝莲纹，在灯光下泛着淡光，当她的手掌完全覆上去时，那纹路竟极短暂地闪过一抹金芒，与指环内侧的刻痕产生了微弱的共鸣——贾元欣甚至觉得自己听到了极其细微的、类似琴弦震颤的嗡鸣，细得像错觉。
“我们开始吧。”林栖将笔记本放在旁边积满灰尘的木桌上，桌面的木纹里嵌着旧墨迹。翻开第一页，贾元欣的呼吸顿了顿——那是她无比熟悉的瘦金体，写着“账目不只是数字，是锚点的坐标”，纸张边缘有着罗振邦惯常留下的折痕，折角处被摸得发毛，仿佛他昨日还在此处反复翻阅。
贾元欣深吸一口气，走向标着“商业拓展-旧账”的区域。铁皮柜拉开时发出“吱呀”的摩擦声，手指划过牛皮纸卷宗，触感脆硬，稍一用力似乎就会发出碎裂的“簌簌”声。她逐份翻找，指尖终于触到一份标注着“土地评估报告”的文件，纸边比其他文件厚些，像是沾了东西。
一入手，她的眉头就蹙了起来。这纸张边缘沾着深色的湿泥，不是干燥的浮尘，摸上去有种异常的凉意，但凉意深处，又隐隐透出一股地底才有的温热，像揣着块刚从土里挖出来的石头。她将纸张凑近鼻尖，一股长时间闷在深层土壤里的土腥气钻入鼻腔，混着点淡淡的硫磺味，绝非普通地表土壤的味道。翻到背面，几行铅笔批注跃入眼帘，字迹因某种液体的晕染而略显模糊：“此处能聚热，可护锚点”。是振邦的字。贾元欣的指尖抚过那晕开的地方，纸页微微发皱，心头一涩，仿佛触摸到了丈夫当年写下这些字时，可能滴落的汗滴——或是泪痕。
就在这时，档案室的门被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的巨响，灰尘从门框簌簌落下。
罗建成的助理李默带着两个身穿黑西装的男人闯了进来，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噔噔”的重响。李默脸上挂着虚假的笑，眼角却紧绷着，目光锐利地扫过贾元欣手中的文件和林栖面前的笔记本，像鹰盯着猎物。
“贾女士，林助理，真是巧啊。”李默慢步走近，鞋底碾过地上的碎纸，“集团正在核查部分历史账目，有些文件需要紧急调阅，还请行个方便。”他的视线死死钉在贾元欣手上那份沾着泥土的评估报告上，喉结不自觉地滚了一下。
贾元欣不动声色地将报告往身后藏了藏，指尖攥着报告的边缘，纸角硌得掌心微疼。颈间的链坠再次传来温热的触感，这次更明显了些，像有人用指尖轻轻碰了下她的锁骨，是种无声的鼓励。
“什么文件需要劳动您亲自来取，还带着这么多人？”林栖合上笔记本，语气平静，身体却微微前倾，挡住了桌面的笔记本，手肘抵着桌沿，指节泛白。
李默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嘴角往下撇了撇。“就是贾会计手里那份，还有林助理你刚收起来的那本笔记。”他边说边向前逼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打开的墨水瓶，黑色的墨汁随着他的动作在瓶口晃动，溅出几点墨星落在地上。“一些旧纸头而已，不小心弄脏了，也就没什么价值了。”
眼看他要将墨水瓶泼向桌面的账册，贾元欣几乎未经思考，侧身用后背挡了过去。冰凉的墨汁大部分溅在她的米色外套上，晕开深色的斑块，几点墨星飞向她的脖颈，却被那微热的链坠挡住，顺着链坠滑落，只在皮肤上留下几道淡黑的湿痕，凉得像蚂蚁爬。与此同时，林栖已迅速将黑色笔记本塞进怀中，紧贴着胸口，指尖按着笔记本的封面，像是在护着什么珍宝。
李默见状，冷哼一声，鼻息里带着不耐烦，知道今日难以得手。他阴鸷地瞪了贾元欣一眼，目光扫过她胸前的项链，又飞快移开，挥了挥手：“走。”两个黑西装男人跟在他身后，出门时还故意撞了下门框，发出刺耳的声响。
门重新关上，档案室内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弥漫的墨臭。贾元欣靠着文件柜，缓缓滑坐在地，后背抵着冰凉的铁皮，手中仍紧紧攥着那份沾泥的报告。纸张传来的地底温热与她颈间链坠的温度奇异地交织在一起，仿佛两个时空的守护在此刻拧成了一股绳。她闭上眼，振邦送她项链时的话语在耳边清晰起来，带着他身上淡淡的檀香：“这厂生产的东西，能护我们一家人。”
明朝，织造局库房。
空气里弥漫着染缸散发的靛蓝涩味，混着青砖地底返上的潮气，吸进肺里都带着点凉。仅有的几盏油灯挂在房梁上，火苗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穿堂风吹得忽明忽暗，将墙上的人影拉长又缩短，扭曲成怪异的形状，晃得人眼晕。
罗祥刚将那片织锦残片用暗线缝入沈素心衣襟的内侧，针穿过缎面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暗线与衣襟上的家传绣样刚好重合，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他动作利落，手指捏着绣花针的姿势带着退伍军人特有的稳，连打结都打得极快，藏在绣样的金线下面。完成最后一针，他下意识摸了摸袖中那枚素圈指环，指环表面泛着温凉，却比寻常金属更暖些，像握久了的枪柄。
就在刚才，他蹲在木架旁整理丝线时，瞥见库房管事老陈鬼鬼祟祟地在残片原本存放的位置停留——老陈的手指看似无意地拂过木架的横档，指尖沾着的淡蓝色染料，在木头上留下了一点几乎难以察觉的痕迹，与染缸里的染料颜色一模一样。罗祥的心沉了下去，手指悄悄攥紧了腰间的短刀。
“咚！咚！咚！”
沉重的靴底踏地声由远及近，越来越响，像敲在人心上。库房大门被猛地踹开，“哐当”一声撞在墙上，几名东厂番子鱼贯而入，腰间的绣春刀刀鞘相互碰撞，发出冰冷的“叮当”声，混着他们粗重的呼吸，压得人喘不过气。为首的番子头领张档头，脸上留着一道刀疤，目光如鹰隼，进门后视线一扫，竟毫不迟疑地直奔那被做了标记的木架区域，连犹豫都没有。
“搜！仔细搜！一片织锦也不许遗漏！”张档头喝道，声音尖利，像刮过铁皮，震得人耳膜发疼。
罗祥一步踏前，将面露惊惶的沈素心挡在身后，后背不自觉地绷紧，肩背的线条像拉满的弓——那是他在军中面对敌人冲击时的姿态。他能感觉到袖中指环的热度在慢慢攀升，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突兀地闪过脑海：罗振邦在实验室里，将一张数据卡藏进仪器的暗格里，手指划过金属外壳的动作，与他此刻护着沈素心的动作竟有几分相似。
张档头走到近前，目光落在沈素心的衣襟上，那处新绣的纹样因为刚缝好，比其他地方略挺些，显得突兀。“这绣活，瞧着新鲜啊？”他咧嘴笑了笑，露出黄牙，伸手就往沈素心的衣襟摸去。
罗祥抬手隔开，动作不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指尖碰在张档头的手腕上，硬得像撞在石头上。“官爷，”他声音平稳，目光盯着张档头那双毫无温度的眼睛，“这是她母亲的遗物，下葬时贴身带过的，动它就是动我们织造局传承的规矩，传出去，怕是对官爷名声不好。”他说话时，眼角的余光扫过张档头腰间悬挂的令牌，上面雕刻的缠枝莲纹，竟与他记忆中罗振邦某个重要资料袋上的花纹一模一样——连花瓣的弧度都分毫不差。他心中一凛，将这细节死死记在心里。
张档头与他对视片刻，库房内只剩下火苗摇曳的轻微“噼啪”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连风都像是停了。最终，张档头冷哼一声，收回手，指节捏得“咔咔”响：“搜其他地方！要是找不到，仔细你们的皮！”
老陈站在角落的阴影里，目光与罗祥短暂交汇，眼底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阴翳，像淬了毒的针，很快又低下头，假装整理染缸边的丝线。
现代医院，单人病房。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盘踞在空气里，混杂着苦涩的药味，连呼吸都带着点凉。输液管内的液滴规律地落下，“滴答、滴答”的轻响，与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交织——雨丝敲在玻璃上，发出“嗒嗒”的轻响，像支细碎的曲子，却让人心里发沉。
赵永信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看不见胸口起伏。他本就因之前的伤势虚弱不堪，此刻已进入弥留之际，眼皮颤动了几下，眼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艰难地睁开一条缝。视线先是模糊的一片白，继而慢慢聚焦在床边的贾元欣身上，他的瞳孔缩了缩，几乎是本能地，枯瘦的手指猛地攥紧了身下的白色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凸起，喉间发出“嗬嗬”的抽气声，像受困的野兽在做最后的挣扎。
贾元欣没有动，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指尖轻轻搭在床沿，保持着安全的距离。她颈间的项链从衣领中滑出，链坠在病房昏暗的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微光，像颗小小的星辰。
赵永信的目光死死盯住那枚链坠，呼吸逐渐从急促变得更加微弱，胸口的起伏几乎难以察觉。攥紧床单的手指，一根一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指甲在床单上留下几道浅淡的压痕。他艰难地抬起手臂，冰凉但异常有力的手指，猛地抓住了贾元欣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嵌进她的肉里。
贾元欣能感觉到他指尖的颤抖，还有那股不顾一切要传递信息的急切——他的指腹粗糙，带着旧伤的硬茧，抵着她的皮肤，凉得刺骨。
“罗…罗建成……”赵永信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破碎的风箱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和……穿黑衣服的人……走得近……”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肩膀抖得厉害，苍白的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一口鲜血从嘴角溢出，滴在白色的被单上，像一朵刺眼的花。缓了几秒，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字一顿地说出关键：“他们要找……地下的……能连两个时代的东西……”
话音未落，他的头猛地歪向一侧，手臂无力地垂落在床沿，抓住贾元欣手腕的手彻底松开。心电监护仪发出刺耳的“嘀——”声，屏幕上的线条变成一条平直的横线，宣告着生命的终结。
贾元欣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指，用掌心的温度裹着他的手，另一只手将那份沾着泥土、蕴藏着地底温热的评估报告紧紧按在胸前。报告的温度、链坠的温度、还有赵永信临终话语里透出的彻骨寒意，在她心中碰撞、交织。窗外的雨还在下，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但更深的、连接着两个时代的巨大阴影，正缓缓笼罩下来，压得人喘不过气。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