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织锦暗纹
暮色如浸透的陈茶，在织造局库房的窗纸上洇开深浅不一的褐痕。空气中飘着旧木头的霉味与染缸残留的靛蓝涩气，罗祥俯身拾织锦残片时，指尖先触到残片边缘磨出的絮状纤维，软得像陈年棉絮，随即才是缎面的滑腻——那滑不是丝绸的柔，是浸过蜂蜡的硬滑，指腹划过暗纹凹槽时，细如发丝的纹路硌得指缝发痒，像有根绣花针在轻轻刮指甲盖。檀香的清苦突然漫进鼻腔，不是库房该有的味道，是罗振邦书房那方紫檀木盒常年捂出的气息，混着淡淡的墨香，勾得他眼前骤然浮现画面：修长手指捏着素圈指环在实验室金属台前调试，夕照把指环内侧新刻的纹路映成金丝，螺丝刀划过戒面时，还溅起一点细碎的火星。
无名指上的素圈指环骤然发烫，戒面热得像三伏天晒透的青石板，烫得指根皮肤泛起淡红。几乎同时，现代仓库里，小雅正踮脚够织机上的梭子，小手刚碰到木柄就猛地缩回，眼泪瞬间涌满眼眶。她攥着贾元欣缝衣服的衣角，指节泛白，带着哭腔喊：“妈妈！爸爸手疼……像被绣花针扎手指头，还烫烫的！”
贾元欣捏着银针的手一颤，针尖扎进食指指腹。血珠滚落在星图棉袄的银线纹路处，慢慢晕成暗红色的斑点，把北斗勺柄的银线染成淡红。她顾不上吮掉指尖的血，目光死死凝在手机屏幕的“冻结”二字上，血渍在液晶屏表面凝成薄痂，晕得字迹发花。林栖的语音消息从扬声器里跳出来，带着电流的杂音：“元欣，罗建成联合了三家资本，说罗祥生死不明，四十八小时内要冻结集团的特殊资产账户——那里面可是烛龙计划的钱。”
“姐姐你看！”小雅突然举起左手，掌心的金色灵纹像游鱼似的滑动，细碎的金光顺着指缝往下淌，刚好落在桌上的备用素圈指环上。指环突然开始震颤，震频与仓库主机屏幕上乱码的闪烁节奏严丝合缝，连屏幕反光里的光晕都跟着一起跳。林栖的惊呼从耳机里传来，声音都变了调：“这不是普通乱码……元欣，你看指环的震动，它在跟乱码呼应！”
织造局库房深处，沈素心用银簪挑亮油灯。灯芯“噼啪”炸了个小火星，昏黄的光晕漫过织锦残片，暗纹渐渐显形——不是寻常的缠枝莲或云纹，是齿轮与星轨交错的奇异图样，中央“烛”字的笔画拐角处，还藏着米粒大小的“振”字缩写（振邦集团标识），刻得极浅，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罗祥把素圈指环贴上去，内侧刻痕刚好卡在“烛”字的凹槽里，严丝合缝的触感让他想起罗振邦调试精密仪器时，零件嵌合的瞬间，总会发出一声轻微的“咔哒”。残片突然泛起淡金辉光，他胸口莫名发暖，像被人揣进个温手的汤婆子，连呼吸都带着点暖意，仿佛罗振邦的气息正顺着残片，慢慢渗进他的骨头里。
“十年前，有个高个子商人把这残片送给我父亲，”沈素心指尖轻轻抚过“烛”字，灯影在她睫毛上跳跃，眼神里藏着点怀念，“父亲说，那商人穿一身青布长衫，左手也戴这样的素圈戒指，戒面有道浅痕，像是被利器刮过。他还说，若将来遇着戴同款戒指的人来问，就把残片交给他。”她抬眼看向罗祥的无名指，目光在指环上停了两秒，又飞快移开，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衣角。
罗祥猛然攥紧残片，缎面的滑腻蹭得掌心发疼。那道浅痕他太熟悉了——是罗振邦调试光谱仪时，螺丝刀不小心划到的，当时还心疼地用棉布擦了好几下，嘴里还念叨着“这戒指可是要用来当锚点的”。他此刻竟能清晰记起金属刮擦戒面时的刺耳声响，甚至能想起那把螺丝刀的木柄上，还缠着圈蓝色的胶布，是怕滑手缠的。库房的阴影里，老陈正低头整理染缸，浑浊的眼睛却悄悄掀起一条缝，瞳孔里映着罗祥查验残片的动作。等罗祥把残片塞进袖中，老陈枯瘦的手指在靛蓝染料里蘸了蘸，指尖沾了层深蓝的染料，他左右看了看，才在染缸沿上轻轻划下三道水痕，水痕细得像蛛丝，不留意根本看不见。
现代仓库的办公区内，贾元欣坐在桌前，小心翼翼地展开泛黄的账目附件。纸张边缘已经脆化，稍一用力就簌簌掉渣，露出内里褐色的泥土印记，还沾着点细碎的草屑。她把纸页凑到鼻尖，一股混着硫磺的土腥气冲进鼻腔——那是城西荒地上特有的味道，上次去考察时，她的鞋底还沾过同样的土。林栖用镊子夹起附件的边角，指尖在纸页上方晃了晃：“你看这钢笔划痕，和织锦暗纹的走向几乎一样，连顿笔的力度都相似，这肯定是罗教授画的。”她皱着眉，指尖轻轻敲了敲桌面，若有所思地补充，“说不定这划痕就是解开乱码的钥匙。”
贾元欣的指尖划过“精密仪器厂并购费”的明细行，突然顿住。付款日期那栏的数字刺痛了她的眼——正是小雅出生的那天。她想起七年前的产房，罗振邦穿着无菌服，满手都是消毒水的味道，却执意要从护士手里借支钢笔，在合同附录页写下“一切为了小雅的未来”。字迹写得歪歪扭扭，还被汗水晕了点墨，可他当时笑得像个孩子。此刻窗外的暮色沉得更快了，办公桌上的备用素圈指环震得愈来愈急，底座撞在桌面上，发出“嗒嗒”的声响，像颗即将炸开的心脏。
“元欣姐！”林栖突然指着监控屏，声音都发紧。屏幕里，明代织造局的库房里，老陈划下的三道水痕正被一个穿番子靴履的人影抹去一角，那人的靴底还沾着点靛蓝染料，显然是刚从染缸边走过。几乎同时，监控画面里的库房大门被猛地踹开，青铜门环撞在石墙上，发出瘆人的“哐当”声，震得屏幕都跟着晃了晃。为首的番子转过身，腰牌翻转的瞬间，贾元欣的呼吸突然停了——腰牌上的缠枝莲纹，和玄熵清道夫袖扣上的图案，竟然重合得严丝合缝。
罗祥在番子踹门的瞬间就反应过来，他飞快地把残片塞进沈素心的衣襟，还帮她把外衫的带子系紧，压低声音说：“就说这是你母亲留下的绣样，千万别慌。”话音刚落，年轻番子的佩刀就撞在门框上，“当啷”一声脆响，刀刃擦过老陈的耳际，削断几根花白的头发，落在染缸里，瞬间被靛蓝染料染成深蓝。
老陈“扑通”跪倒在地，膝盖磕在青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却顾不上疼，手指直直指向沈素心，声音尖得像被踩住的猫：“大人！顾远帆藏的东西就在那丫头怀里！我亲眼看见他塞进去的！”
“不过是家传的绣样而已，值得大人这么兴师动众？”罗祥横跨半步，挡在沈素心身前，后背绷得笔直——那是退伍军人刻在骨子里的防御姿态。袖中的素圈指环烫得像块烙铁，烫得他胳膊都发麻。当他的目光扫过番子的腰牌时，记忆深处突然炸开一团火焰：实验室爆燃的那天，罗振邦抱着资料袋冲出来，袋子上的烫印，正是与腰牌一模一样的缠枝莲纹！
番子冷笑一声，伸手就去扯沈素心的外衫。布带被扯断的瞬间，罗祥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可就在残片即将露出来的刹那，现代仓库里，小雅突然伸手握住震颤的指环。金光从她指缝里迸射出来，映得仓库的天花板都泛着淡金。几乎同时，明代库房里的所有烛火齐齐猛晃，火焰拉长又缩短，把人影映在墙上，像跳着诡异的舞。
番子吓得后退半步，手按在刀柄上，眼神里满是惊惧。罗祥趁机看向沈素心的衣襟，只见她内里的衣衫上，绣着的星图正在黑暗中泛起柔光，北斗勺柄处的血渍犹新——那颜色、那位置，和贾元欣方才滴在棉袄上的血，一模一样。
“妖……妖术！”老陈瘫软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往后退，后背撞在染缸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罗祥在晃动的光影里，看见沈素心悄悄把右手伸进染缸，指尖勾住残片的油纸角，慢慢往下滑。靛蓝的泡沫“咕嘟”冒起，遮住了她的动作，等泡沫散开时，她的指尖在缸沿轻轻叩了三下，节奏不快不慢，刚好与林栖此刻敲击键盘破解乱码的“嗒嗒”声完全重叠。
当夜，月色透过库房的破窗棂，洒在染缸上，映得水面泛着银光。罗祥蹲在缸边，指尖探进微凉的染料里，慢慢摸到油纸的边角。他把残片捞出来，小心地擦掉上面的染料，油纸展开时，还带着点湿冷的潮气。月光落在残片上，他突然发现“烛”字旁多了行新墨：十年之约，须赴极光。字迹是罗振邦特有的瘦金体，笔锋凌厉，墨色却新鲜得像昨日刚写就，连纸页上都还留着点淡淡的墨香。
他把残片贴在心口，那里的生命树纹路正微微发烫，最新萌生的那片嫩叶上，金光顺着脉络流动，方向明确地指向北方——那是罗振邦日志里反复标注的斯瓦尔巴群岛，地球最北的极光观测站，每年这个时候，都会有绿色的极光在夜空里跳舞。
仓库这头，贾元欣终于接通了跨国视频。屏幕里满是风雪，北极的寒风扑打着镜头，把画面吹得有些模糊。背景里，巨型射电望远镜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像尊沉默的巨人。挪威学者裹着厚厚的羽绒服，用生硬的中文说：“贾女士，罗教授三年前就预订了观测窗，就在十天后——他说，那时候的极光，最适合记录时空涟漪。”
小雅突然跑进镜头，小手按在屏幕上，掌心的金色灵纹亮得像颗小星。孩子把脸贴在冰凉的屏幕上，呵出的白雾在玻璃上晕开，带着梦呓般的轻叹：“爸爸要去看绿色的跳舞天空啦……我能感觉到，那里有爸爸的味道。”
时空另一头，罗祥倚着染缸闭上眼。染料的涩味混着残片的檀香，在鼻尖缠绕，织成一张跨越百年的网。他低头看向染缸水面，老陈划下的三道水痕还在，只是此刻泛着诡异的靛蓝色微光，在月光下慢慢变形，最后竟拼成了半个齿轮的形状——像某种未完成的密码，静静等着被解开。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