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双时营救
仓库铁门被第三次撞击时，门轴发出了令人牙酸的呻吟，像是老旧木床在重压下的哀鸣。锈红色的碎屑混着陈年棉絮簌簌飘落，棉絮里还裹着几缕褪色的藏青丝线——是早年织机运转时勾落的经纱，在应急灯青紫色的冷光里浮沉，像一场诡异的雪。贾元欣将小雅往身后又护了护，女孩温热的呼吸喷在她腰际，带着孩童特有的、微甜的奶香，混着仓库里陈年的棉尘味，成了此刻唯一的暖意。她右手仍死死按在乌木纺织机的经线上，指尖能清晰感受到另一头传来的震颤——那不是机械的振动，而是某种生命般的搏动，沉稳、坚定，顺着丝线蜿蜒而上，与她自己的心跳渐渐重合，连频率都分毫不差。
"妈妈，"小雅忽然仰头，应急灯的光在她瞳孔里凝成两点青紫的星子，像坠落在墨色潭水里的萤火，"爸爸在那边摔了一跤，膝盖磕在石头上，好疼。"她伸手攥住贾元欣的衣角，小小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泛白，"我能感觉到，膝盖那里冰冰的，还有点麻。"
几乎同时，贾元欣心口猛地一抽，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又松开，钝痛感顺着肋骨蔓延开来。无名指上的铂金婚戒骤然发烫，戒圈泛出岩浆般的暗红色，烫得她指尖一颤，连忙想抬手，却发现戒子像长在了皮肤上似的，牢牢贴在指根。她低头看去，戒面内侧竟浮起极淡的血丝，如初春河面解冻时的冰裂般细细蔓延——是灵魂共体在示警，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像是在隔着时空喊她。
明代织造局的青砖地面积着薄薄一层水渍，是昨夜下雨时从破损的窗棂漏进来的，倒映着窗外朦胧的天光，泛着冷幽幽的光。罗祥单膝跪地，膝盖骨撞在砖缝凸起处，钝痛直钻心扉，顺着腿骨往上爬，冻得膝盖处的旧伤隐隐作痛。他喘息着抬头，额角的汗珠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子。不远处，沈素心被两个穿着褐色棉甲的番子反剪着双臂往后拖，少女纤细的手腕在对方粗粝的掌中徒劳挣扎，磨出一片刺目的红，像在苍白的皮肤上抹了道血。她仍死死搂着怀中那把绣春刀，刀柄的缠绳已松散，绛色丝线如血络般缠绕在她指间，勒出深紫色的痕，连指节都泛了白。
"顾远帆？"李千户缓步上前，铁网靴底碾过满地狼藉的丝线，发出春蚕啃叶般的细响，在安静的工坊里格外刺耳，"这名字倒是风雅。"他腰间的弯刀倏然出鞘半寸，寒光如毒蛇信子闪过，映得他眼底一片冷意，"可惜啊，配不上你这双手。"
刀尖虚点向罗祥虎口——那处即使用三七与苦参反复浸泡，多年持械磨出的厚茧依旧顽固地盘踞在皮肤下，如老树的年轮，摸上去硬得像块糙石。罗祥呼吸一滞，袖中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素圈指环，戒面滚烫，像攥着一小块刚从灶膛里夹出来的炭火，烫得掌心发疼。三十七天。这个数字在脑海里炸开，喉头发紧，仿佛有沙漏在胸腔里疯狂倒置，沙粒砸在心上，又沉又急。
就在李千户刀锋即将劈落的刹那，罗祥眼尾瞥见沈素心怀中的刀穗——绛色丝线间，一点金芒忽地闪烁，如子夜惊醒的萤火，晃得他眼睫一颤。他忽然想起贾元欣昨夜在实验室，指尖抚过同款刀穗时低语的模样，她当时垂着眼，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什么："振邦说过，这是沈沧最后留下的念想，比命重。"那时实验室的台灯暖黄，照在她发顶，落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
掌心那道契约烙印骤然灼痛！一股热流自丹田窜起，沿着脊骨直冲颅顶，耳畔嗡嗡作响，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飞。他听见脑海里响起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带着实验室里试管轻碰的清脆余韵，温和却坚定："元欣会守在通风口左侧。"那是罗振邦的声音，清晰得仿佛就在耳边。
现代仓库，贾元欣猛地抬头，发梢扫过沾满棉絮的衣领，带起细小的飞絮。"林栖！左侧通风口！"她的声音有些发紧，心口的钝痛还没散去，却不敢有半分迟疑——刚才那声音，是振邦的，一定是他在提醒自己。
扎着高马尾的姑娘毫不犹豫地扑向仓库东侧，马尾辫在空中甩过一道利落的弧线。生锈的通风栅栏被她用"罗振邦留下的纺织机零件"卡住——那是个乌木雕成的鹤首榫卯，木纹里还留着淡淡的桐油味，咬合瞬间发出清越的"咔"声，像锁芯归位的脆响。栅栏外，玄熵成员手中的脉冲枪先嗡鸣着震颤了两下，枪口青紫色的光焰忽明忽灭，随后才彻底哑火。未散的焰浪撞上栅栏，竟如热油遇冰水般噼啪四溅，几滴溅在林栖小臂上，皮肤立刻泛起透明的气泡，像是被高温融化的琥珀，看着就让人牙酸。
"他们进不来！"林栖喘息着回头，鼻尖蹭上了灰黑的墙灰，留下一道浅浅的印子，"但这乌木榫卯撑不了太久，刚才卡的时候，我听见木纹裂了声。"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小臂上的气泡还在泛着微光，却没顾上喊疼。
贾元欣点头，指尖仍抵着纺织机的经线，那股生命般的搏动越来越急，像是在催促。通过丝线传来的震颤里，还裹着细碎的声音：罗祥压抑的喘息、刀锋划破空气的锐响、少女强忍的啜泣……无数声音混在时空乱流里，轰击着她的感官，让她太阳穴突突地跳。她另一只手摸出罗振邦的旧钢笔，冰凉的金属笔身硌在掌心，笔夹边缘已磨得圆润，是多年攥在手里留下的痕迹。笔尖无意识扎进皮肉，渗出的血珠在指缝间凝成暗红色的痣，她却浑然不觉，只盯着纺织机上那根小雅编的红绳——它正以不正常的速度剧烈晃动，绳结如活蛇般扭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挣脱束缚，飞向时空的另一头。
明代织造局，罗祥侧身避过劈来的腰刀，刀锋擦着他衣袖划过，棉布应声而裂，露出底下精悍的小臂线条，臂上那道狰狞的旧伤还泛着淡红。他顺势滚到沈素心身旁，青砖的凉意透过衣料渗入肌肤，冻得他打了个寒噤。"低头！"他压低声音，伸手将沈素心往身后拉了拉，动作快得像阵风。
少女下意识俯身，发髻上的素银簪子擦过他下颌，冰凉的触感让他一怔。罗祥劈手夺过她怀中的绣春刀，刀柄的温度还带着沈素心的体温，他反手用刀鞘横扫，精准格开抓向沈素心肩头的番子手臂，只听"嘭"的一声闷响，番子痛得闷哼出声。动作间，他看见沈素心腕上的银镯——镯面北斗纹样正泛着溪水般的微光，与织机上空尚未散尽的青紫色残影隐隐呼应，连光芒的频率都一样。
"石铮！"罗祥忽然朝工坊破损的窗棂高喊，声音在空旷的厅堂里撞出回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穿透力，"还不动手？！"他知道石铮肯定在附近——沈沧的义子，绝不会看着沈素心遇险。
窗外黑影一闪！断刃破空而来，带着凌厉的风声，"噗"地精准扎进欲从背后偷袭罗祥的番子肩胛。那番子惨叫一声，声音尖锐得像被踩住的猫，手中淬了迷药的弩箭偏离方向，"笃"地钉入旁边织机的木架，箭尾白羽兀自颤动，还带着淡淡的药味。被箭风扫到的老织工晃了晃，眼皮沉沉阖上，口中喃喃："怎、怎有双重人影……刚才那小伙子，脸好像变了一下。"
石铮捂着胸口从窗沿翻入，旧伤让他动作略显滞涩，落地时踉跄了一下，却还是迅速稳住身形，断刀依旧稳准地抵住了李千户后心。"千户大人，"他声音沙哑，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粗粝，像砂纸擦过木头，"动我义父的人，问过边军的刀没有？"他胸口的伤口似乎又裂了，说话时气息有些不稳，却依旧死死盯着李千户的后背。
李千户身形僵住，官袍后襟被刀尖顶出深深的凹陷，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趁此间隙，罗祥拉住沈素心疾退几步，将她推向那台仍在自行运转的乌木织机——梭子在经纬间疯狂穿梭，织出的星图流光溢彩，映亮少女苍白的脸，她睫毛上还挂着将坠未坠的泪珠，像沾了露水的梨花。
"听着，"罗祥语速极快，目光扫过她腕间银镯和怀中刀穗，眼神里满是郑重，"待在此处，无论发生什么都别离开织机三步之内！这织机和你父亲有关，它能护你，刚才你镯子里的光，就是织机在和你呼应。"他怕沈素心不相信，特意指了指织机上空的星图，那里正有一道微光飘向银镯。
沈素心紧紧抱着刀穗，指节泛出青白。她看着罗祥手臂上那道狰狞旧伤——属于军人罗祥的痕迹，此刻正微微发红，与旁边另一处浅淡的烫伤疤痕（属于研究者罗振邦的印记）交织在一起，在星图光芒下异常清晰，像两段不同的人生被强行缝合在同一具躯壳上。她忽然想起刚才老织工说的"双重人影"，心里忽然有了个模糊的念头。
"你……"她声音微颤，像风中飘荡的蛛丝，轻轻一碰就要断，"你究竟是谁？为什么我觉得，你有时候像两个人？"
罗祥回头看她一眼。工坊内烛火被时空能量影响，跳动得忽明忽灭，将他侧脸轮廓勾勒得半明半暗。一半是罗祥坚毅的棱角，眉骨处有道浅疤，是当兵时留下的；一半是罗振邦温文的线条，眼尾细纹如扇面展开，是常年握笔、看文件熬出来的。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时空、灵魂、契约，这些话太离奇，说出来沈素心未必会信。
"我是来还债的人。"他轻声道，目光掠过她，仿佛透过百年时光，看见了仓库中那个正为他抵死守护的身影，贾元欣的脸清晰得就在眼前，"也是……不想再辜负承诺的人。"无论是对沈沧的承诺，还是对贾元欣、小雅的承诺，他都要守住。
现代仓库，贾元欣闷哼一声，捂住突然刺痛的太阳穴，像是有根细针在里面扎。无数画面碎片般涌入脑海：绣春刀冷冽的光、番子狰狞的脸、沈素心含泪的眼、还有罗祥回头时那个复杂的眼神——一半坚毅，一半温柔，像把两个人的影子叠在了一起。她踉跄一步，手肘撞在纺织机坚硬的边角，钝痛让她瞬间清醒，那些混乱的画面也随之消散。
"元欣姐！"林栖惊呼，连忙冲过来伸手欲扶，脚步踩在棉絮上，发出轻微的"沙沙"声，"你没事吧？刚才你脸色好白。"
"没事……"贾元欣摇头，强迫自己站稳，指尖还残留着撞在织机上的钝痛感。她低头看向掌心，婚戒的红光已渐消退，但戒圈依旧温热，像刚从怀里掏出来的暖手炉，带着熟悉的温度。她摩挲着戒面，那里有道极细的划痕——是当年罗振邦在实验室被玻璃划伤时，不小心蹭上去的，后来他总说这道痕像"我们俩的羁绊"，现在想来，竟成了真。她极轻地笑了笑，笑声落在空旷的仓库里，轻得像声叹息，混着远处玄熵破拆的声响，显得格外脆弱。
小雅悄悄伸手，勾住她的衣角，小小的身子往她身边靠了靠，像是在给她打气："妈妈，爸爸刚才说……他不想再辜负承诺。他说的时候，我心里暖暖的，就像他抱着我一样。"
贾元欣眼眶一热，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弯腰将女儿抱起，女孩柔软的身体沉甸甸地偎在她怀里，带着让人安心的重量。指尖拂过小雅掌心那枚金色灵纹，灵纹此刻微微发烫，纹路竟与纺织机上小雅编的红绳缠绕方式有几分神似，如出一脉，连转折的弧度都一样。她忽然想起罗振邦以前说的"血脉羁绊"，原来真的存在，跨越时空都能连在一起。
"嗯，"她将脸贴了贴女儿温软的头发，鼻尖盈满孩童特有的、干净的皂角香，是小雅昨晚洗澡时用的香皂味，"爸爸会的。他从来不会辜负我们。"
仓库外，玄熵的撞击声忽然停了。死寂只持续了数息，便被一种更尖锐的、仿佛电钻穿透金属的噪音取代，刺得人耳膜发疼。通风栅栏上的乌木榫卯发出"咔咔"的哀鸣，裂纹如蛛网般迅速蔓延，从鹤首处一直裂到榫尾，眼看就要彻底断裂。
林栖脸色发白，汗珠从额角滚落，砸在衣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们换了破拆工具！听声音像是液压钳，最多五分钟，这栅栏就撑不住了！"她握紧拳头，看着通风口外隐约的黑影，眼神里满是焦急。
贾元欣却深吸一口气，将小雅放下，指尖轻轻揉了揉女儿的头发。她走到纺织机前，双手稳稳按住两根最主要的经线，丝线冰凉柔韧的触感传来，带着另一端那个时空特有的、桑皮纸与硝烟混杂的气息，像打开了一座尘封百年的衣箱，里面装满了遥远时代的记忆。她能感觉到，织机的搏动越来越强，与她的心跳、与罗祥的气息，渐渐连成了一体。
"林栖，带小雅退到样本墙后面。"她目光沉静，落在纺织机上空——那里，棉絮正再次凝聚，勾勒出雕花木梁与青色衣角的模糊轮廓，隐约有檀香的余韵飘来，是明代织造局里特有的香气，"通道要开了。"
而她，会守住这一端，直到他归来。
无论百年之隔，无论生死之险。
经纬已连，双时同燃。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