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八章·旧梦温·亘古梦
皇位是治国者的资格,皇位是这个时代所发明的最先进也最落后的集权位置。
但是皇权自己会选择主人,政治自己会找到舵手。
天下自动驶向统一,一次又一次成为看似新而其实旧的历史。
对于神明而言,这什么都不是。
如是看了一局棋。
如是观察蚂蚁,看它们繁衍,战争,灾疫,然后灭亡。
然后又是一窝新的蚂蚁。
这样的乐趣,也会乏味。
因为死的是蚂蚁,只是蚂蚁。
人不会体察蚂蚁的死伤,神明也不会在乎凡人的兴亡。
但是四百年前作为神子的燕尔在乎。
他抛弃了作为神的一半血脉,自认普世凡人。
“凡人敬神崇鬼,所有行止,必先行人殉,或卯或醢,血腥至极。”
“凡人自大,竟以先祖为神,祭祀血脉以悦先祖,简直可怕可笑。”
“为什么不以神子之名,称王天下,凡人化为仙仆,不再这样愚昧残忍。”
蚂蚁巢穴之内也会厮杀,凡人其中也会倾轧。
但这是蚂蚁的事,这是凡人之事。
不该由上界扰乱。
“我会帮你搭起祭台,将这一片红尘献祭,灵魂留作仆从,千载万代服侍你们燕家。”
“再吸取这山川灵秀之气,日月光华之泽,重造一个仙境,建一个与天同寿的神仙府,往后你做神王,我会辅佐你,将不臣的部族,神仙或妖魔,都收入你的麾下,奉你为尊。”
大祭司看着因母后自焚而疯了的父王,对十三岁的他循循善诱。
“你有一半我们神明的血,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你成王的一日。”
他道,“那我的子民呢?”
“往后天下万物都是你的子民。”
“那我,现在的子民呢?”他很认真地问,“凡人的生死,只有一次。”
大祭司觉得这片红尘的人实在愚蠢而奇怪,明明自己屠戮子民如同杀猪屠狗,轻易寻常得像抬头就能看见天一样的理所当然。
都到了这分上,居然不愿意将命运交予神明。
“他们会死,会变为鬼,会被镇压,用来填补北海之眼。”
“你为什么要在乎他们?你父王一介凡俗,却自命不凡,以为自己祖先死后化神,自己也会化神,虽说可笑,但从不会看见那些或被剁成肉酱,或被砍去手足的…子民?”
“你是神子,为什么要在乎蝼蚁?”
他抬头看着紫袍裹身,抱着白狐的大祭司,一字一顿,“蝼蚁本该惜命。”
“是祭祀之仪,是人殉,是路祭,是这一切的风俗不对,是从上而下的制度不对!”
他会改变这一切的。
“凡间会变得繁荣,会变得不再血腥,会走出这永夜…”
燕尔拒绝大祭司的提议。
然后在第二日,大祭司依照先王的规矩,龟甲占卜问询,而后,他的十余位叔伯,都被处以醢刑。
被剁成肉酱,摆在祭祀用的鼎里。
“你们的先王,会喜欢这份礼物吧?”
“这不就是你们凡人的规则么?最喜欢出身高贵的最好是继承人做成的祭品。”
“先王们,一定吃自己的骨肉吃得很开心吧?”
大祭司的笑声飘荡在黑沉沉的只点了几盏灯的宗庙。
她嘲笑他的坚持,嘲笑他所在红尘的荒蛮与血腥。
她以此利诱,又威胁:
“小燕尔,快听了我的话把他们都处死,这里的凡人根本没有希望,我可以让你做一个文明世界的神王,而不是耗在这里。”
“或者…”
白狐跳下大祭司怀抱,摆着尾巴藏在燕尔身后。
“你不就是先王最喜欢的,高贵的长子,继承人么?”大祭司的话语轻松快意,像在自得自己的先见之明,“神子不止你一个,别惹恼我。”
紫袍逶迤着离开宗庙,燕尔抱着白狐,四周所见皆是各种刀具刑具。
宗庙,是用来祭祀的。
祭祀,是要用凡人的。
最尊贵的祭品,是方国领主的,长子。
但是也能是他。
人皇相祭,无愿不成。
“小白,我若许愿天下再无人殉,也无神明主宰凡间,要用多大代价才能成呢?”他摸着白狐柔软的毛毛,“帝以身殉国,可以吗?”
九重祭台已经在建了。
大祭司所愿,似乎谁也阻止不得。
只不过是建成之日,是帝尔殉国,还是红尘皆戮的区别罢了。
“要不,我献祭魂灵?”他记得大祭司曾言,凤凰真神,身躯即便毁去,即便轮回,只要魂魄不灭,就还是当初的那个神明。
只要灵魂不灭,就是与天同寿,与地同庚。
白狐知道燕尔并非戏言,便跑到祭台之后的青铜殿,燕尔跟着它,在殿外停步。
那里住着他的同胞,他血脉相系的…弟弟?
“凤凰本无性别。遇所爱而幻化人身。”
大祭司是这样同父王解释的。
在很遥远的后来,另一片红尘上有个纣王。
他身边有祥瑞的九尾,史书寥寥几笔,后人重重猜疑,但他却是与父王一样沉溺其中。不同的是,他被史书写作了纣。
而父王,同样有神明落在身侧,是羽翼如霓的凤凰。
是他母后。
从此,八百诸侯图腾,只有西竭成了王朝,只有凤凰是真。
从此,父王的王朝具有了他人不得不臣服的力量。
西竭承了天命,而圣国的始祖东业被指做悖臣。
凤凰生燕尔,十二月而生,得子,室出异香,天顶红光。
而过六年,凤凰孕而不生,三年而生,得一白卵,三年而破,得一三岁婴孩,是为燕琬。
琬,美玉也。
并非是往后燕史上题写的“柔婉”之字。
也并非是婉如燕子般和谐顺从。
只是雏凤清啼,非梧桐不栖,非清露不饮,非文竹不食。
是只骄傲清贵的小凤凰。
他尚年幼时,被父王和大祭司命令去求母亲生子。
“母亲,生下妹妹吧…”
他看到了山林中的燕子,巢穴之中,却仍会被遗弃,被残忍地,被亲生母亲吞食。
他惶恐这般。
燕子也许并不和顺,他这样想。
但母亲并不在乎,从未看过他一眼,只是抱着自己显怀许多的肚子在梧桐枝上坐着。
凤凰从不看凡尘,她眼中,本也只该有百花与云霓。
但是那一夜,燕琬还是降生了。
蛋壳破碎,出来一个会唤母亲的小孩子。
也许母亲故意将他生得晚,这样,燕琬便会陪着她,这样,燕琬生出来就会和她说话,如凤凰本身一样清唳。
但是燕琬还是那么快地,就变成了人。
神明的血脉应该强大,凤凰之血让他们称王整个天下……但是却连凤凰本真的样子都没有保全。
人的血与神的血相比,算得什么?
可偏偏将她生的,变成了人。
将她生的蛋,碎了也是一个人出来?
都不是凤凰。
他们哪里像凤凰?
一雌复一雄,落凤入凡宫。
她是那样孤独,她根本不理解少狄。
她终于会说话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吾王,我为凤凰。”
少狄欢喜不已,为了她的第一句话,第一次人的声音。
但是她又说,“百鸟之王,众禽之长。”
“我为春神,助尔国运。”
“千秋万代,予尔子孙。”
“我之子孙,便是你之子孙啊。”少狄轻拥她,欢喜得无以复加。
凤凰皱眉,“我为凤凰,百羽之王,尔为人君,凡人之主…异路殊途”
“难有终长”
“放我归天,我自护持西竭国运,予你八百载江山”
“我不要江山!我只要你”
少狄拥住她,“凰儿,无需国运,你是神是妖,孤从不在乎…你是孤王妻子,我们都有孩子了。”
凤凰说不通他就罢了,又成了不通人情的神明或者禽鸟。
她不曾再多言过一句。
但少狄依旧对她痴迷,仍旧满足地对她轻声说话,与她说着这王宫,这王朝发生的事。
燕尔觉得父王甚至从不祈求回应,因为光是看见母亲在这个宫室里,他就已经得到了盛大的满足,甚至会为此感激。
他抱着新生的已经变成人类模样的小孩子给母后看。
母后很失望,那不是一只凤凰。
那不像她的孩子。
和第一个一样,根本不像她的孩子。
父王本是期待再多一个拴住母后的筹码,但这回又是一样事与愿违。
与燕尔一样,这个孩子也不得凰儿的欢心。
于是父王不愿见她的转身,她的失望,抛下自己曾经期待许久的第二个子嗣,又陷入追求神明的巨大迷恋之中。
他那样痴狂,而母后那样冷峻。
但同样的是,他们都不在乎新生的孩子了。
只有燕尔仍旧期待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而且往后会相依为命的亲人。
这个荒蛮世界里,唯一相同处境的神子。
而大祭司的图谋也没有落空,她等到了一个真正继承凤凰所有神力的…真正的神子。
紫薇花终是脆弱,在殿门口就被风吹散。
他见求凰宫中无人,祁阳夫人面带忧色地指了指凤池上的水廊。
安王靠在水廊栏杆上,毫不在意旁人看见他腕间踝上的锁链。
皓腕赛霜雪,拨动渐入夜的湖水,倒是片刻惊寒。
涟漪散开,水中的凤凰也化入岁月,片片碎波,像遥远的历史开头,或真或幻的,传说成神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