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妖人
书名:异物志 作者:苗疆公子 本章字数:2988字 发布时间:2025-11-04

大明嘉靖年间,江南繁盛之地,有“锦官城”之称的成都府,虽深处内陆,却因岷江水系发达,商贾云集,亦是热闹非凡。

城西有一处老宅,青砖黛瓦,庭深院幽,住着一位姓苏的年轻书生,单名一个“砚”字。苏砚出身书香门第,却父母早亡,家道中落,唯余这祖宅和满架诗书。他为人清雅孤高,不慕名利,只一心闭门读书,闲暇时唯爱莳花弄草,尤其对院中那株传自前朝的古老梅树,爱护有加。

此梅虬枝盘错,形态古拙,每逢寒冬,花开如血,异香扑鼻,苏砚视之为知己。

这年冬日,雪下得格外大。一夜风雪咆哮后,苏砚清晨推门,见积雪几乎掩埋了庭院,那株老梅却被积雪衬得红艳欲滴,更显精神。他正欲赞叹,忽见梅树根部的积雪中,露出一角青衫。

苏砚一惊,连忙上前拂开积雪,竟发现一名年轻男子倒卧在地,面容苍白,气息微弱,身上只着一件单薄青衫,在这酷寒中竟未冻僵。

苏砚心地善良,不及细想,连忙将男子扶入屋内,置于暖榻之上,燃起炭火,又灌下热汤。良久,那男子悠悠转醒,睁开双眼,眸色清亮,竟带着几分梅蕊般的澄澈与寒意。他自称姓梅,名寒影,乃一游学书生,途经此地遇风雪迷路,饥寒交迫至此。

苏砚见其谈吐不俗,气质清冷出尘,与自己颇为投缘,便留他在家中住下,待冰雪消融再行。梅寒影也不推辞,就此住下。他学识渊博,琴棋书画皆有涉猎,尤精诗词,与苏砚每日论文品茗,赏雪观梅,竟成莫逆。苏砚只觉此生从未遇如此知己,心中快慰,连清贫的日子也仿佛增添了无限光彩。

然而,相处日久,苏砚渐渐发觉梅寒影有些异于常人之处。他畏火,不喜烹茶煮酒等事,常离炭火远远的;他体寒,即便屋内温暖如春,指尖亦冰凉如玉;他饮食极简,几乎不沾荤腥,偶尔食用些清水和花瓣、松子之类。

更奇的是,自他到来,院中那株老梅竟在雪停后,又悄然绽放了数朵新花,香气愈发清冽幽远。苏砚心中虽有疑惑,但想世间奇人异士甚多,并未深究,反而更加珍惜这份情谊。

春日来临,冰雪消融。一日,苏砚与梅寒影于院中弈棋。忽闻墙外喧哗,邻里奔走相告,说是城中富贾赵员外家的小姐得了怪病,终日昏睡,面色如常,却药石罔效,悬赏重金寻求能人异士。苏砚听闻,只是唏嘘世事无常。

不料,梅寒影却放下棋子,凝神静听了片刻,眉头微蹙,对苏砚道:“苏兄,我或能治此疾。”

苏砚惊讶:“寒影兄还通岐黄之术?”

梅寒影淡淡一笑:“略知一二,且去一试。”

二人来到赵府,只见府内愁云惨淡。赵员外爱女心切,见梅寒影气度不凡,虽心存疑虑,仍引其入内室。梅寒影只看了一眼榻上昏睡的赵小姐,便道:“小姐并非患病,乃是魂魄被‘宅魅’所侵,缠绕不去,以致昏沉。”

赵员外大惊,忙问何为宅魅,又如何解救。

梅寒影道:“宅魅乃是由宅邸阴秽之气、或是古物久积的郁愤所生无形精怪,喜附体孱弱之人。解救之法,需以至清至净之气,驱散秽物。” 

他取出一枚小巧的玉瓶,拔开塞子,置于小姐鼻端。只见一丝若有若无的淡粉色氤氲之气从小姐七窍中被引出,吸入玉瓶之中。片刻,赵小姐嘤咛一声,悠然醒转。

赵员外喜极而泣,奉上重金,梅寒影却只取了一小锭,言道:“足矣。” 便与苏砚飘然而去。

此事很快传遍锦官城,梅寒影被誉为神医。此后,又接连有几起类似怪病,皆被梅寒影出手化解。他治病从不收重礼,名声愈盛,却也引来了一些人的侧目。城中开始流传,说这梅寒影并非凡人,而是山中精怪所化,否则何以有如此神通?

风言风语传入苏砚耳中,他起初不信,但联想起梅寒影平日种种异状,心中也不免起了波澜。他几次想开口询问,但见梅寒影目光清澈,待己真诚,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之间,似乎隔了一层薄薄的纱。

这年端午,城中举行龙舟盛会,人声鼎沸,阳气极盛。苏砚邀梅寒影同去观看,梅寒影推辞不过,只得一同前往。江边锣鼓喧天,艾草、雄黄酒的气味弥漫空中。梅寒影一至江边,便脸色发白,身形微晃,强忍不适。待到赛舟开始,鼓声如雷,万众欢呼,那浓烈的人间烟火气与阳刚血气仿佛化作无形浪潮,冲击而来。

梅寒影终于支撑不住,低呼一声,口角溢出一缕鲜红,身体软软倒下。苏砚大惊失色,连忙扶住他,只觉得他身体轻飘飘的,冰冷异常。他慌忙将梅寒影背回家中,安置于榻上。

是夜,月明如昼。梅寒影悠悠醒转,面色依旧苍白。他看着守在床边、满脸忧色的苏砚,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苏兄,事到如今,我也不再瞒你。我……并非人类。”

苏砚虽早有猜测,但亲耳听闻,心中仍是巨震。

梅寒影继续道:“我乃你院中那株老梅,历三百年风霜,吸日月精华,终得凝聚神魂,化为此形。那日风雪,是我初化形不久,灵力不稳,险些被风雪所伤,幸得苏兄相救。留连人间,一是为报恩,二是……贪恋与苏兄的知交之情。” 他目光坦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凉,“我本草木之灵,清净自守,那治病驱邪的‘清气’,实乃我本体梅树的至纯木灵之气。如今端午阳气冲击,伤了灵根,恐难久留于人形了。”

苏砚听完,心中百感交集,有惊愕,有恍然,更有难以言喻的痛惜。他握住梅寒影冰冷的手,眼中含泪:“寒影,无论你是人是妖,在我心中,你始终是我苏砚唯一的知己!”

梅寒影眼中闪过欣慰之色,低声道:“苏兄之情,寒影永世不忘。只是人妖殊途,终有一别。我灵体受损,需回归本体沉眠,不知何日方能苏醒……或许十年,或许百年……”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身形开始变得透明,有点点微光如梅瓣般飘散。

最终,在苏砚泪眼模糊中,梅寒影彻底消散,唯留一缕冷香,萦绕不散。苏砚奔至院中,只见那株老梅在月光下静静伫立,花色依旧红艳,却仿佛失去了某种神采,显得有些黯淡。

苏砚心中大恸,知梅寒影已回归本体。他不再离家远游,每日更精心照料梅树,读书弹琴,皆在树下,仿佛老友仍在身旁。他将这段离奇经历深藏心底,终身未娶,亦不再与旁人过分亲近。

多年后的一個雪夜,年迈的苏砚倚在梅树下的暖榻上,望着满树红梅映雪,恍惚间,似乎又见那青衫磊落的身影,对他微笑。他缓缓闭上双眼,气息渐无,嘴角却带着一丝安详的笑意。

翌日,雪停天霁。人们发现苏砚安然离世,而那株古老梅树,竟在一夜之间,花瓣尽数凋零,如血泪洒落雪地,唯留虬枝向天,再无花开。

自此,苏家老宅日渐荒芜,唯余那株不再开花的古梅,默默伫立,守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妖人”之情,直至宅邸倾颓,化为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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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 妖人(精怪·本心)

· 出处: 灵感源于中国古典文学中广泛的“物老成精”观念(如花妖、狐魅等),以及“人妖殊途”、“知音难觅”的传统母题。本章聚焦于草木精怪,探讨其与人类情感的交互。

· 本相: 非血肉之躯,乃是古梅树凝聚日月精华、岁月灵性所化的“木灵”。其形貌可随心意幻化,通常选择与自身气质相契的人形(如梅寒影之清冷)。拥有驱使本体部分纯净木灵之气的能力,可涤荡污秽,安抚魂魄,但对浓烈的人间阳气(如节日血气、烟火气)、特定辟邪之物(如雄黄)抵抗力较弱。其存在维系于本体,灵体受损或灵力耗尽时需回归本体沉眠。其情感纯粹,知恩图报,重视精神契合,往往因与人类的深刻联结而陷入“身份”与“情感”的矛盾。

· 理念: 形骸有异何足论,本心相通即知己。 本章通过“梅寒影”与“苏砚”的交往,超越了“人”与“妖”的物种界限,直指“本心”与“情感”的本质。故事并未强调妖物的神通广大或危害一方,而是描绘了一个清净自守、知恩重情的木灵形象。苏砚从疑惑到最终“无论人是妖”的接纳,体现了超越表象的知音之情。而梅寒影的消散与古梅的凋零,则渲染了“人妖殊途”的无奈与悲剧美感,强调了这种跨越界限的情感虽极致纯粹,却往往难以在世俗常理中长久维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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