议事殿内的寂静像一汪凝住的深潭,连殿外檐角风铃的余响都早已消散在厚重的朱红梁柱间。供于殿心的太极图悬浮于半丈高空,青白二气循着亘古不变的轨迹流转,其上氤氲的灵光忽得微微一颤,幅度极轻,却在这死寂中格外清晰——像是平静湖面投下的一颗石子,又似沉睡的灵物骤然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那颤动感顺着殿内凝滞的空气蔓延开,拂过每个人紧绷的神经。
长归离原本伏案而立,指尖正悬在一卷泛黄的卷宗之上,闻言缓缓直起身。他身着绣着青云纹样的墨色长袍,衣摆垂落于青石板上,不见半分褶皱,唯有眉心不自觉地蹙起,形成一道浅浅的沟壑。他并未侧耳细听,光却已越过殿内肃立的诸位长老,精准地投向那扇紧闭的朱红殿门,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
那脚步声从远处传来,起初隐没在山风穿过松林的呼啸中,待近了些,便清晰地叩击在通往议事殿的白玉石阶上。不似青云弟子平日里练剑归来的轻快灵动,也不似访客求见时的拘谨拖沓,反倒沉而不重,每一步都踩得极稳,落地时带着金石般的质感,却又毫无滞涩;快却不乱,步频急促却节奏分明,没有半分慌乱,反倒透着一股久历风尘的利落劲儿。这脚步声像一股无形的暖流,竟让长归离紧绷了半日的心弦,莫名松了半分——那是属于凌捷与苏清鸢的气息,带着江湖儿女独有的飒爽与沉稳。
“外面可是凌捷与苏清鸢?”昭阳郡主坐在一侧的梨花木椅上,她天生耳力过人,比殿内众人都先一步捕捉到那脚步声里熟悉的韵律,话音未落,原本端坐着的身形已倏然站起,裙摆扫过青石板地面,发出一阵轻快的窸窣声响,不复先前那般凝重滞涩。她面上难掩喜色,先前因担忧而紧抿的唇角终于舒展开,快步朝着殿门走去,连平日里最在意的仪态都顾不上了。
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铰链转动的声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清晰。先是一阵带着西郊湿土与草木气息的风卷了进来,那风里夹杂着晨雾未散的微凉,还带着些微野菊与艾草的清香,硬生生驱散了殿内因议事良久而积聚的沉闷浊气。风势渐缓,两道修长的身影一前一后跨了进来,逆光而立,身后是初升的朝阳,金色的光线勾勒出他们挺拔的轮廓,将周身的尘霜都染得暖意融融。
两人衣袂上还沾着未干的晨露,晶莹的水珠顺着玄色与月白的衣料滑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小的水渍;下摆处还粘着几片乱葬岗特有的腐叶碎屑,深褐发黑,带着些许潮湿的霉味,却丝毫无损他们身上的气度。鬓边的发丝被风吹得微乱,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两侧,却难掩眼底那抹历经艰险后依旧清亮的神采,像是蒙尘的明珠,一经擦拭便绽放出夺目的光芒。
前头那人一身玄色劲装,衣料是极为耐磨的鲛绡混纺,紧紧贴合着她挺拔的身形,将肩背的线条勾勒得利落干脆。腰间佩剑斜挎,墨色的剑穗还在随着她进门的动作轻轻晃动,穗子末端的银铃偶尔发出一声细碎的声响,划破了殿内的宁静。剑鞘上沾了些深褐色的泥点,边缘处甚至有些许磕碰的痕迹,却依旧掩不住那股扑面而来的凌厉之气,仿佛剑身虽未出鞘,已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锋芒。
她抬手,修长的手指随意拂了拂肩头的草屑,动作利落洒脱,没有半分拖泥带水,正是青云门近来颇为倚重的凌捷。许是一路疾行,未曾有半分停歇,她额角沁着一层细密的薄汗,晶莹的汗珠顺着她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缓缓滑下,在下巴处凝聚成一滴,眼看就要滴落,被她抬手用袖口随意拭去,留下一道浅浅的水痕。
她抬眼时,那双惯带锋芒的眸子先是快速扫过殿内众人,目光锐利如剑,带着几分审视与确认,待在主位旁的长归离身上落定时,才稍稍收敛了几分凌厉,随即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她的声音带着几分赶路后的沙哑,像是被风沙磨过一般,却依旧清亮有力,穿透了殿内的余寂:“掌门,旭长老,让你们担心了。”短短一句话,没有多余的寒暄,却透着一股坦荡与从容。
紧随其后的苏清鸢则是一身月白长衫,衣料是上好的云锦,质地轻盈,行走间似有流光微动。她的裙摆下摆被尖锐的石块或是荆棘勾破了一小块,边缘处参差不齐,露出里面素色的棉麻衬布,衬得那截布料愈发显得朴素,却丝毫不见狼狈,反倒添了几分历经风霜后的淡然。
她一手轻轻拢着鬓边散乱的发丝,将那几缕不听话的碎发别至耳后,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以及眉宇间那份与生俱来的温婉。另一只手则轻轻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动作轻柔舒缓,每一个起落都带着章法,不失大家闺秀的沉稳气度,却又没有半分娇柔做作。她走到殿中,对着主位上的长归离与两侧的长老们躬身行礼,腰肢弯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声音温婉柔和,带着几分连日奔波后的疲惫,却依旧温润如玉,让人听着便心生暖意:“掌门,各位长老,此番出行耗时较久,劳烦诸位挂心了。”
旭无静坐在长归离身侧,闻言也长长松了口气,原本紧握着山羊须的手指终于放缓了力道,指节因先前用力而泛起的青白也渐渐褪去。他先前眼底的沉郁与担忧散去了不少,取而代之的是真切的欣慰与赞许,看向两人的目光满是慈爱:“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夫早便说过,以苏小姐的身手,再加上凌小姐的聪慧机敏,那些不成气候的地幽修士,还伤不到你们分毫。”他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扫过两人衣上的尘垢与轻微破损,眉头又微微一蹙,随即又舒展开来,补充道:“虽瞧着无甚外伤,想来这一路也费了不少力气,与人缠斗定然也消耗了不少灵力。昭阳,稍后你去丹房取两瓶凝神丹来,让她们二人服下,好好歇息半日,养足精神再说。”
“多谢旭长老关怀,弟子谨记在心。”苏清鸢微微颔首谢过,转身在一侧的椅子上轻轻坐下,身姿依旧端正挺拔,脊背挺直,没有半分懈怠,只是落座时,右手下意识地轻轻揉了揉左手手腕,指尖在手腕处轻轻按压着——先前在乱葬岗与地幽修士周旋时,为了破解对方布下的困阵,她需长时间凝神聚力,以灵力感知阵法节点,虽最终未曾受伤,却也因灵力长时间高度集中,手腕有些发酸发僵,此刻放松下来,那股酸胀感便愈发明显了。她将手中的茶盏小心翼翼地放在膝边的矮几上,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杯沿,目光缓缓扫过殿内众人,随即缓缓开口,语速舒缓,条理清晰:“此次我们循着地幽修士留下的气息,一路追踪至西郊乱葬岗,沿途所见,确实如旭长老先前推测的那般,那一带阴气极重,远超寻常荒僻之地。更棘手的是,乱葬岗外围还布有一座简易的迷阵,阵法虽不复杂,却极为隐蔽,若不是凌大人察觉了阵法边缘的灵力波动,我们恐怕还要在阵外多费些功夫。想来这迷阵,便是那些地幽修士为了藏匿行踪特意布置的。”
凌捷也在苏清鸢身旁的椅子上坐下,玄色劲装的下摆随意搭在椅边,没有刻意整理,反倒更显洒脱。她将腰间的剑解下,横放在膝上,剑身与膝头平行,右手手指无意识地轻轻叩击着剑鞘,发出“笃笃”的轻响,节奏均匀,动作间带着几分习武之人习惯性的警惕与戒备。她喝了一口茶,润了润干涩的喉咙,才缓缓说道:“我们抵达乱葬岗核心区域时,那些地幽修士刚巧在进行某种诡异的仪式。他们围成一个圆形法阵,阵眼处摆放着一具不知名的兽骨,周身萦绕着浓郁的冥土之气,那气息阴冷刺骨,闻之令人心神不宁,显然是在汲取乱葬岗的阴气修炼,妄图提升修为。我与苏清鸢商议后,并未贸然出手——对方人数虽不算多,却个个气息诡异,且阵法运转间阴气汇聚,贸然闯入恐会打草惊蛇,便只在暗处潜伏观察。”
她顿了顿,端起茶盏又喝了一口,目光抬起,看向主位上的长归离,那双原本稍显疲惫的眸子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出鞘的利剑,带着洞察一切的锋芒:“那些修士的修为不算顶尖,最高的也不过筑基中期,其余多是筑基初期的水准,按说不足为惧。但他们行事极为狡猾,阵法配合更是默契十足,进退有度,不似寻常散修那般杂乱无章。更重要的是,他们每个人腰间都系着一块黑色令牌,令牌样式与先前我们在山下斩杀的那两个地幽小喽啰身上搜到的一模一样,只是令牌上刻着的纹路更为繁复些,线条也更扭曲,隐隐透着一股邪气,像是某种等级标识,暗示着他们在组织中的地位更高。”
“令牌?”长归离闻言,眉峰微微一挑,眼中闪过一丝凝重,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对这个线索极为重视,“如此重要的东西,可曾取来一看?”
“自然。”凌捷说着,左手探入怀中,动作利落,很快便取出一块黑色令牌。那令牌约莫手掌大小,呈不规则的菱形,边缘打磨得极为光滑,她抬手将令牌递向长归离,动作间没有半分迟疑。令牌入手冰凉,质地似玉非玉,触感温润中带着一股刺骨的寒意,上面刻着的扭曲纹路像是活物一般,在光线下隐隐流动,透着一股令人心悸的阴寒之气。长归离伸手接过令牌,指尖刚一触碰到令牌表面,便不由得皱了皱眉——一股精纯的阴邪之力顺着指尖传来,竟让桌案上那杯尚有余温的茶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一层薄薄的白霜,杯口的热气瞬间消散无踪
旭无静见状,连忙起身离座,快步走到长归离身边,俯身凑近令牌细看,眉头紧紧拧了起来,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伸出食指,轻轻拂过令牌上的纹路,指尖刚一接触,便猛地缩了回来,像是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语气凝重得近乎低沉:“这纹路绝非地幽一族传统的符文!老夫早年曾在一本古籍中见过记载,这纹路的走势、线条的转折,反倒带着几分大胤王朝朝中秘卫令牌的影子!那些秘卫令牌上的纹路,便是这般以扭曲线条为主,只是更为规整些。看来明意长老先前所言不假,这些地幽修士,当真与朝中某些势力有所勾结,此事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复杂。”
苏清鸢坐在一旁,轻轻点了点头,补充道:“我们还发现一个疑点。那些修士在仪式进行到一半时,突然像是收到了某种信号,动作骤然停滞,原本汇聚的阴气瞬间溃散。他们没有丝毫迟疑,立刻停了仪式,仓皇撤离,动作极为迅速,显然是怕被人发现行踪。我与凌大人本想趁机追击,摸清他们的老巢所在,却发现他们撤离的路线极为隐蔽,沿途不仅有迷阵掩护,还设有不少阴毒的陷阱,多是些淬了冥气的机关,稍有不慎便会中招。凌大人提议,若强行追击,恐会中了他们的埋伏,届时不仅无法探明真相,反而可能折损于此,得不偿失,我们便索性放弃追击,先回来向掌门与长老们禀报情况,再做打算。”
“做得对。”长归离将手中的黑色令牌轻轻放在桌案上,令牌与桌面接触的瞬间,发出一声沉闷的声响,他指尖在令牌边缘轻轻敲击着,节奏缓慢,眼神却愈发深邃,“不贪功,不冒进,审时度势,方是稳妥之道。你们二人深入险境,不仅全身而退,还带回了如此重要的线索,为我们后续追查地幽修士的行踪提供了方向,已是大功一件。”他的目光转向凌捷,眼神中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赞许,语气也柔和了些许:“凌小姐向来行事果敢,雷厉风行,此次却能克制心性,权衡利弊,可见这些时日以来,心性愈发沉稳了,实属难得。”
凌捷闻言,脸上难得露出一丝赧然,不似平日里那般锋芒毕露,反倒多了几分少女的羞涩。她抬手挠了挠头,指尖划过额前的碎发,语气却依旧爽朗直白,没有半分掩饰:“掌门过奖了,这都是苏清鸢的功劳。当时我确实有些冲动,想着趁机拿下几个活口审问,若不是她及时提醒我小心埋伏,分析其中利弊,我怕是真要追上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苏清鸢闻言,浅浅一笑,眉眼弯弯,眼底的疲惫似是被这笑意驱散了不少,语气温婉依旧,却带着几分真诚:“凌大人说笑了。若不是你一路护着我,斩杀了不少拦路的阴邪之物,我也难以静下心来观察阵法、分析局势。我们不过是各司其职,互相配合,才能顺利完成此次任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