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李麦穗在麦壳堆里醒来。
露水把头发粘成一缕一缕,像被谁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她先闻到土腥味,再闻到自己身上淡淡的鸡屎味——昨晚帮奶奶把鸡赶进笼,摔了一跤,掌心还嵌着半片碎蛋壳。
她五岁,却已经知道不能哭。哭会吵醒酒还没醒的父亲,哭会惹来母亲更远的背影。
李家土院被玉米秆围成歪歪扭扭的墙,像老人掉光牙齿后张开的嘴。麦穗扒开麦壳,找到那面塑料小镜子——镜面裂成闪电,却把天空割成两半。她把它对准自己,咧嘴笑,缺了门牙的洞黑得吓人,像要吞掉整个童年。
堂屋传来“砰”一声,是啤酒瓶被踹倒的动静。
“离!谁不离谁是狗!”父亲的声音像钝刀锯木头。
麦穗把镜子塞进兜,爬出麦壳堆,赤脚踩在碎麦秸上,发出隐秘的“咔嚓”声,像替她鼓掌。她贴着墙根溜到门槛,探出半只眼睛:
父亲李卫国赤脚站在方桌上,手里拎一瓶喝到一半的“兰陵大曲”,裤腿卷到膝盖,露出被钢筋划出的蜈蚣疤。
母亲陈春杏缩在墙角,怀里抱着一只帆布包,指甲死死抠住包带,像抓住最后一块浮木。
“钱都被你赌光了,还想拖我一起死?”母亲的声音轻得像蚊子,却带着锋利的细针。
继母——那时还叫“赵阿姨”——站在门楼阴影里,红呢子外套亮得晃眼,像一柄刚出鞘的刀。她脚边的八哥突然学舌:“对不起!对不起!”
麦穗被这声音吓得一抖,手心里的小镜子“啪嗒”掉在地上。
裂镜反射的光斑恰好落在母亲脚背,像给她打了一枚银色烙印。母亲低头,看见那道“闪电”,也看见门外的麦穗。
母女对视,仅一秒,母亲把脸别过去,像被光灼痛。
父亲顺着母亲目光发现麦穗,酒瓶口一转,冲她戳过来:“滚去喂猪!”
麦穗没动,她盯着母亲抠包带的手——那手在抖,抖得包带上的金属扣“哒哒”响,像极了自己夜间尿床后牙齿打颤的声音。
忽然,母亲把包往肩上一甩,朝门外冲。父亲去抓,只抓住一把空气。
麦穗不知哪来的勇气,小腿一蹬,追着母亲跑。
土路刚被夜雨泡软,踩下去“咕唧”冒黑水。母亲的红拖鞋一滑一滑,像两只垂死的小鸟。
“妈——”麦穗第一次发出完整的呼唤,声音被风撕成碎布。
母亲停住,回头。
那一瞬,太阳从玉米秆顶端跳了出来,给母亲镀上一层金边,也把她的眼泪照得透亮。
母亲蹲下,张开手。麦穗扑过去,闻到母亲头发上的桂花油,混着火柴与远途汽车的味道。
母亲的手刚碰到麦穗的脸,又猛地收回,像被烫到。她掏出那面小镜子——原来早被她捡走——塞进麦穗兜里,用力按了按。
“别学我。”母亲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起身继续跑。
这一次,她再也没有回头。
父亲追上来,气喘如牛,抬手就给了麦穗一巴掌:“赔钱货!连个人都留不住!”
麦穗跌坐在泥里,泥水溅进眼睛,世界变成一锅稀粥。
她摸到兜里的小镜子,镜面又掉下一小块碎片,割破指尖。血珠滚出来,像一粒熟透的石榴米。
父亲被赵阿姨拖回屋,八哥仍在喊:“对不起!对不起!”
奶奶王菜籽从灶房冲出,手里拎着火钳,冲儿子吼:“要打打我!”
爷爷李老根蹲在门槛,吧嗒抽旱烟,烟锅里的火光忽明忽暗,像给远处母亲的背影打信号弹。
麦穗被奶奶抱进怀里,闻到柴火、猪油、艾草混合的安全味。她张开手,给奶奶看那片染血的镜子。
奶奶用围裙角擦了擦,嘟囔:“裂了也好,省的照见鬼。”
麦穗没哭,她盯着泥地上母亲留下的拖鞋印——那两行脚印被晨风一点点吹平,像被橡皮擦掉的错字。
傍晚,父亲醉倒在方桌下,呼噜声把房梁的灰都震下来。
麦穗溜进父母睡过的东屋,踩着月光爬上木柜,打开母亲的帆布包——里面空无一物,只有一张汽车票根:“1998年9月16日,县城→深圳,票价:48元。”票根背面,用圆珠笔写着一行歪斜的小字:
“等我回来接她。”
麦穗把票根对准月光,墨迹忽然像一条黑色小蛇,蠕动起来。
她猛地合上票根,心脏跳得快要冲破肋骨。
窗外,八哥突然发出一声从未有过的尖叫,像被谁掐住脖子: “麦——穗——”尾音拖得极长,惊起一群夜鹭。麦穗攥紧票根,后背渗出冷汗。
母亲真的还会回来吗?
如果回来,为什么要等到“她”——这个“她”究竟指谁?
月光移走,屋里陷入漆黑。
只有那面裂镜在兜里微微发烫,像一颗不肯熄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