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后来，那些道士们呢？？”
“陈老道领着他们，都走了。说是要去办件大事儿，办好了，将来的老百姓，就都能安安生生的种地了……”
“太爷，他们办的是啥事？？”
“不知道。他临走前，只交待我们仨学生，要看好牌坊，别给毁了。他只念叨说，‘名字在，窝就还在’。私下里，留给了我一本书，交待了一句话：‘不计是福还是祸，三代头上选一个’。说总有一天，我能一眼就看出那个接替我的人……这不，现在我就看见了，那个接替我的人，就是你，汤圆儿。”
“我？？”汤圆儿有些意外地挠挠头，“嘿嘿”一笑：“给多少钱？”
“屁钱。”
“太爷，那我想问几个问题。”
“问就是。我知道的，没有不说的。”
“你说的那个中心庙，以前在哪儿盖着？？”
“牌坊立在那两棵大柏树前，那儿，就是大门口。”
“啊？？那不是踩着人家坟了？！那底下不是有大堆的死人？！！”
“呵呵，千百年过去，早没了。再说了，有生人的地方，自然就有死人，哪处黄土不埋人呐？谁都不知道自家房子底下的土里，到底埋了多少死人哩。”
“也是……那，那本书，也给我？”
“那自然是哩。”
“你说的仨学生，除了你，那俩是谁？”
“刘大炮他爹和孙忠良他爹。”
“哦……原来是咱们这三家。”
“可是他们两家这么多年来，好像根本就没关心过这件事……”黄广路忍不住插了一句道。
黄有福呵呵一笑，“既无钱粮实惠，又无看得见的东西，守个啥？刘大炮他爹死的早，有没有跟后人交代下来都不知道；孙忠良他爹又跟着国民党跑台湾去了，谁还在意这个？这不就剩下我独一个了嘛……汤圆儿啊，你可以继续问了。”
“嘿嘿，我问完了。”
“完了？？”
“嗯，完了。”
“爷，我，我倒有个问题……”黄国昌突然忍不住开口说道。
“你问。”
“你刚才说，五座庙烧的就剩个小门楼牌坊了，那座牌坊，是石头做的吧？”
“确实，就是石头做的。”
“可是，那两棵大柏树到今天都还在，牌坊呢？？总烧不掉吧？？牌坊去哪儿了？”
众人一听黄国昌这话，除了黄广路外，俱是点头附和。看来，黄国昌所问，也是所有人心里的疑惑。
“就是就是，爷，那个石头牌坊哩？？去哪儿了？？”
黄有福笑笑，没有回答众人的疑问，转而看向了汤圆儿，“这个问题，你咋没想到？？”
汤圆儿呲牙一笑：“想到了。”
“哦？？那你为啥不问？”
“不用问，因为我知道它在哪儿，嘿嘿。”
“哦？！”
汤圆儿这么一说，不光是黄有福，在场的所有人，全都是满脸的惊讶……
“你知道它在哪儿？？！”黄有福下意识地看了看黄广路，爷俩儿的面色同时一沉。
“嗯。”汤圆儿红着脸点点头。“可是我觉得不能乱说，所以没有问，也不敢说。”
黄有福眨眨眼，微微点头，似乎对汤圆儿的应对表现很是满意。
“那你到我耳边来，悄声的就跟我一个人说说，我老头儿心里好奇的很。”
汤圆儿这才伸过小脑袋去，俯身在黄有福耳畔，用两只小手圈着嘴，蝇声道：“后院那片地，一半种菜一半荒着，沤粪池还非要挖到前门外—太爷，你玩藏猫玩的不行啊……”
黄有福一听这话，登时吓得瞪大了双眼，脸色大变。短暂愣怔过后，旋即却又大笑出声，乐得直拍大腿：“天意，真是天意啊——广路啊，我就说，这个小崽子，生下来就是为了这个！”
黄广路笑着，脸上，却带着几分苦涩。
“太爷，其实，我还有个问题没太懂……”
“那就继续问。”
“那牌坊好好的在那儿杵着，为什么要把它收起来呢？”
“打从五庙被烧，唯独就剩下这么个物件。后来安生了没多少年，又遇上搞这个运动那个运动，举着大旗忽忽闪闪地“破四旧”……那阵仗，该烧的烧，该砸的砸，完全是不由分说——我一琢磨，要是不把它收起来，想都不用想，最后一定也会被砸个稀碎……所以当时趁着风还没刮到这儿，我跟你爷一起连抬带扛，整整摆弄了快一夜，呵呵。”
“哦，原来是这样……那应该，它长得有一点，跟我想的，一样，嘿嘿。”
“那你说说，是哪一点儿？？”黄广路也没忍住心底的好奇，笑着看向汤圆儿，问道。
老爷子黄有福似笑非笑，也没吭声，只在一旁看着。
汤圆眨眨眼，伸出两只小手来，双手五指紧紧交叉在一起，“应该就像大炮爷他们家那个，老门楼子上那个木头这样，我也不知道这叫啥……”
黄广路一脸惊喜地不住点头，“乖乖儿……汤圆儿是真长了个脑子——不错不错，还真就是这样！你说这个，它叫‘咬榫’。老年间砍木凿石的匠人营生，大多都是这样做，不打铁钉不怕锈，咬的紧，时间也耐久的很。”
“我就想着，要不是这样能拆能卸，你俩跟我太爷也抬不动啊，嘻嘻……”
一旁众人全都被这老少三个弄得不知所措，听的也是云里雾里……
“爷，你们到底，打的啥谜？？”
黄有福畅快大笑，“你们听不懂，就对了——广路，去我屋里，箱子底下那本书拿来。”
黄广路慌忙起身，去了老头儿屋里，不大一会儿，拿来个巴掌大小，土黄色破布包裹的东西，小心翼翼地递给了父亲。
老爷子一手端着，微微坐直了身体，看着汤圆儿，表情竟然变得严肃起来：“汤圆儿啊，来，给太爷老老实实磕个头。”
汤圆儿虽不解其意，但也不敢多问，只乖巧地跪下去趴在地上，朝着太爷黄有福，磕了个头。
“将来你们都要各自成家立业，咱这一家，也终究要划道分枝儿。俩姑娘不说，她们自家事自家做主操心——但打今儿起，你们仨兄弟出窝以前也好，各自立了门户以后也罢，但凡牵扯到黄家集体的对外大事或是家里破铜烂铁是留是舍的小事儿，若是事有不决，最后一律由汤圆儿做主定夺，一概不能违背。你们，听懂了吗？”
老爷子话音刚落，除了黄广路与妻子桂氏老两口外，其余众人全都大吃了一惊，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禁面面相觑……
黄国庆实在没忍住，以为老爷子头脑糊涂了，开口道：“爷，汤圆儿？！他这才多大点儿啊？？这有点儿，玩笑了吧？！”
刚进门没多久的国昌媳妇，也附和着低声嘟囔了一句道：“这倒好，七八岁个孩子当家做……”
黄国昌眼睛一瞪，抬手打了一下她的手臂，她这才一脸不情愿的闭了嘴。
黄有福的面色忽然变得红润起来，先是抬眼看了看黄广路，轻声道：“广路，你听是不听？”
黄广路慌忙点头，“爹，你咋说，我咋听。”
老头儿又看向黄国庆，“国庆，爷没时间跟你罗嗦了，你就跟爷说，你听，还是不听？？”
一帮兄弟姊妹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全都是一脸的不解。二姑娘黄国绣此时却使劲地朝大哥黄国庆眨眼使眼色，嘴里低声道：“哥……”
黄国庆愣了愣神，这才慌忙尴尬赔笑道：“爷，你说的，我都听！”
黄有福这才满意的点了点头，对着还跪在地上的汤圆儿慢慢伸出手去，汤圆儿伸手，把那个小破布包裹接了过来。
“汤圆儿啊，回家了再打开看。”
“嗯，记住了。”
“广路啊，我想，喝瓢水。”
老爷子话一出口，不等黄广路有所动作，黄国庆赶忙跑到灶房去，用水瓢崴了半瓢水，端了过来。
老爷子黄有福接过水瓢，“咕咚咕咚”喝了下去，打了个饱嗝，伸手一抹嘴，长叹了口气，道：“来这世上熬命的人，分两种：一种，熬着命，一直都知道为了点儿啥；一种，熬了一辈子的命，却一直不知道，到底为了点儿啥……汤圆儿啊，你得守着，你得瞅着，瞅着有一天，不用咱守了，那个时机，也就到了，懂了吗？”
“太爷，我不懂-……”
“不懂没事，慢慢熬着，慢慢瞅，慢慢地，就懂了……这水，是真解渴呀，真解，渴……”
老葫芦瓢闷声落地，溅出的几滴水珠，转瞬，就被黄土地悄然吸干……
其实汤圆儿懂了。
他知道太爷是在害怕。
害怕再来帮土匪，害怕再来个什么运动，害怕有理一直也没个说的地方……
可是他也怕。
他怕他说懂了，太爷一听完，最后的那点儿心气儿一没，就要闭眼了。
所以他不敢说懂了。
他心里头又疼又怕。
可即便如此，也仍旧没能挡住太爷，闭上了眼睛……
太爷走了。
在那一夜之间，汤圆儿觉得，自己的童年，结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