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暖意盈怀
十一月的津港，呵气成霜。连日的积雪未化，在明公馆的飞檐翘角上覆了层素白，庭院里的老松也被压弯了枝桠，在凛冽的北风中微微颤动。
冬夜像一块巨大的墨色琉璃，冷硬而透明，星光在其上仿佛也凝结成了冰屑。然而，这酷寒的天气，却丝毫无法冻结明轩心头的暖流。
身份的转变，如同在他生命中投下了一束久违的阳光，驱散了经年累积的阴霾与不安。
那枚失而复得的羊脂玉佩沉甸甸地坠在腰间，温润的触感透过衣料传来，时刻提醒着他，他不再是那个需要隐忍蛰伏、身份卑微的“近侍”，而是名正言顺的明家二少爷。
这份迟来的认可，比任何锦衣玉食、富贵荣华都更让他珍惜。
它也催生了一种更加强烈、几乎刻入骨髓的渴望——他不能再是那个需要被庇护、甚至可能成为兄长要命弱点的稚子。
他要变得强大，哪怕只能为哥哥分担一丝一毫，哪怕只是杯水车薪。
这份决心，化为了具体而执着的行动。
尽管身份已变，明轩晚间仍会雷打不动地前往明海的书房，为他冲调浓度恰好的咖啡，整理有时堆叠如山的文件，细心拨弄壁炉里的炭火，让橘红色的火焰保持恰到好处的旺盛。
这一切做起来自然而然，行云流水，心境却已截然不同——过去是谨守本分，带着些许小心翼翼，如今则是发自内心的甘愿与难以言喻的亲近。
这晚，明轩照例将书房打理得井井有条，暖意融融。壁炉里的火焰噼啪作响，跳跃的光影在他年轻却已显坚毅的侧脸上流转，将他专注的神情勾勒得愈发清晰。
墙上的西洋挂钟，鎏金指针在寂静中发出规律的“滴答”声，已悄然划过了十点。往常此时，兄长早已归来，此刻书房却依旧空荡，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更添几分寂寥。
“码头的事，想必格外棘手……”
明轩心下担忧，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攥住。他犹豫片刻，决定去兄长的卧室等候。那里更安静，也离兄长归来后的歇息之处更近，仿佛能更早一步感知到他的气息。
他轻轻推开与书房相连的卧室门。相较于书房的烟火气与公文墨香，卧室内更显静谧奢华。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垂落，隔绝了外界的严寒，只留一盏床头壁灯洒下昏黄柔和的光晕。
空气中弥漫着兄长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的烟草与书墨混合的气息，如同一种无形的慰藉。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张宽大、铺着深色丝绸床单的西洋铜床上，黄铜床柱在灯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
一瞬间，记忆如同潮水般涌来，带着彼时的心悸与后来的暖意。那是几个月前，他因犯错被罚，兄长冷着脸，声音听不出情绪地令他“暖床”。
他当时战战兢兢，心如擂鼓，但仍是甘心情愿，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焐热那冰凉的锦被。
谁知那晚被褥太过柔软，加上一天下来超强度劳作后的疲惫，还有粘床就睡的习惯让他竟在极度紧张和这份异常的“恩宠”中沉沉睡去。
翌日醒来，他发现自己好好地躺在床内侧，身上严实地盖着柔软的真丝软缎被，枕畔还残留着令人安心的气息，而兄长早已起身，室内一切如常，仿佛昨夜他的僭越与失态从未发生。
哥哥没有把他丢出去，甚至没有叫醒他，默许了他的滞留。
这个认知，在当时带给他巨大的震撼与隐秘的、几乎不敢置信的欢喜。此刻，站在这张熟悉的床前，那份被接纳、被包容的暖意再次涌上心头，比壁炉的火焰更让人觉得熨帖。
“哥哥……”
他低声喃喃，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光滑冰凉的丝绸床面，那触感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
“他一定是……喜欢我给他暖床的吧……”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便迅速扎根、生长，带着一种大胆的试探。
“现在天这么冷，他在外奔波，回来肯定一身寒气……要是被窝是暖的，他一定能睡得更安稳些，也能驱驱寒……”
一种混合着报恩、依赖与纯粹孺慕的情绪，温柔而坚定地驱使着他。他轻手轻脚地脱掉外衫和长裤，折叠整齐放在一旁的矮凳上，只着一身素白的中衣，然后小心翼翼地掀开被角，钻进了那尚带着寒意的被窝。
初时，冰冷的丝绸接触皮肤，寒意刺骨，他忍不住轻轻打了个哆嗦，蜷缩起身体。
但很快，年轻的躯体便散发出源源不断的热量，如同一个小火炉，坚持不懈地将身处方寸之地煨得温暖起来。
被褥间属于兄长的清冽气息更加浓郁，将他紧紧包裹，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深入骨髓的安心感。
他原本只想暖热靠近自己这一侧的地方，等哥哥回来便立刻起身回房，绝不能逾矩。
可连日来的用心学习、练武强身带来的疲惫，连同这令人贪恋的温暖与心安，如同最温柔的网，轻轻笼罩了他。
沾床即睡的习惯，在此刻发挥了效力。他的眼皮越来越沉，意识逐渐模糊，最终蜷缩在自己暖热的位置，呼吸变得绵长均匀，沉沉睡去了。
嘴角，还无意识地噙着一丝心愿得偿的、浅浅的满足笑意，像个终于得到了珍贵糖果的孩子。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方向终于传来了沉稳的、熟悉的脚步声和开门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带着一丝冬日夜归的冷清。
明海回来了。他脱下带着深冬寒气的厚呢子大衣，随手搭在书房沙发背上，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眉宇间带着一丝卸下繁重公务后的疲惫，以及不易察觉的冷峻。
他习惯性地走向卧室，并未刻意放轻脚步，直到推开虚掩的卧室门——
床榻上，那抹蜷缩的、安然熟睡的身影，猝不及防地、清晰地撞入他的眼帘。
明海的脚步顿住了，即将踏入卧室的动作也随之停滞。
暖黄的壁炉余晖混合着床头灯柔和的光线，共同勾勒出少年安静的睡颜。
他的脸颊因被窝里的暖意透出健康的红晕，长睫低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嘴唇微启，呼吸轻浅，睡得毫无防备，甚至带着一种不设防的天真。
他占据着床的一侧，姿态自然而放松，仿佛本就该在那里，是这卧房中一个理所当然的存在。
一丝极淡的讶异在他深邃的眼底掠过，随即，预想中的不悦或被冒犯的感觉并未升起。
看着明轩在自己床上睡得如此香甜、踏实，一种奇异的、近乎平静的温和情绪，反而在明海素来冷硬的心底缓缓弥漫开来，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这小子……倒是会找地方。他想起上次，明轩也是这般，在他的命令下来“暖床”，结果自己先睡着了。
那时他便知道，这并非有意怠慢或不懂规矩，而是这小子沾床就睡的毛病，以及……对他这个兄长，或许早已放下了最深层的戒备，只剩下全然的信任。
严厉的唇角几不可察地柔和了一瞬，几乎难以捕捉。他没有出声，也没有任何试图惊醒他的动作，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些。
他只是如同完成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动作流畅地解开马甲扣子，脱下，与衬衫一起整齐挂好，然后走到床的另一侧，轻轻掀开被角，躺了下去。
被窝里已经被少年煨得暖烘烘的，干燥而舒适的热意瞬间包裹上来，有效地驱散了他从外面带回的一身寒气，连指尖的冰凉都似乎被这温暖融化。
身侧传来均匀轻浅的呼吸声，像冬日里偎在炉边打盹的小猫，带着全然的信任与安宁，一下下，敲在寂静的夜里，也仿佛轻轻敲在他的心弦上。
明海闭上眼，白日里商场博弈的钩心斗角、家族内外的暗流汹涌、各方势力的权衡周旋，那些冰冷的算计与无形的压力，似乎都在这一刻被身畔这份真实的、毫无杂质的暖意与宁静悄然隔绝、抚平。
他并未深思这意味著什么，也未曾探究这份异样情绪的来源，只是清晰地感觉到，这份久违的、有人在等待和依赖的温暖，似乎……并不让人讨厌，甚至，隐隐带来一丝难以言喻的慰藉。
而早已深陷梦乡的明轩，在梦中无意识地向着身边更大的热源方向更紧地蜷了蜷，仿佛趋光的植物，嘴里发出几声模糊不清的呓语，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睡得愈发香甜。
窗外，北风依旧呜咽，卷起细碎的雪末，拍打着窗棂。室内，一室暖意，悄然盈怀，无声地滋养着这份失而复得、日益坚韧的兄弟羁绊。
（第67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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