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年前，我揣着几百块钱，从北方老家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到了安徽蚌埠的城市。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唯一的目标就是找份活，能活下去。我在一家电子厂找到了工作，流水线上的活，每天十二小时，重复着插零件、拧螺丝的动作，手指磨得发红发烫。工资不高，但好歹能租个地方落脚。
那天下午，我背着一个破旧的帆布包，在城中村转悠。中介费贵，我舍不得，就自己一家家问。走到一个老小区，墙皮剥落，楼道昏暗，铁门锈迹斑斑。一楼有户人家门口贴着“出租”两个字，字都泛黄了。我敲了门，一个老太太开了门，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眼神有点浑浊。她带我看了房——一室一厅，不到五十平，客厅摆着老式木沙发，墙上挂着一幅褪色的山水画，卧室里是一张大木床，床头雕着些看不懂的花纹，衣柜也是那种老式的樟木柜，门关上时“吱呀”作响，像是在呻吟。
可奇怪的是，虽然家具老旧，屋里却出奇地干净，地板擦得发亮，被褥也叠得整整齐齐。老太太说：“我女儿以前住这儿，嫁人了，搬走了。”我问多少钱，她报了个价，比我预想的高一点，但比起其他家算是最低的了。我犹豫了一下，但想着能省点钱，就当场交了押金，当晚就搬了进去。
开始几天，一切正常。我上完班回来，煮碗面，看看电视，倒头就睡。可大约过了半个月，一个深夜，我刚躺下，忽然觉得屋里有动静。不是响动，也不是脚步声，而是一种……存在感。就像有人在看着我。我猛地睁开眼，屋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路灯透进来一点微光。我坐起来，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可就在我躺下时，一阵冷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床头那幅小画“啪”地一声晃了一下，接着，那老式衣柜的门，竟然自己“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我浑身一僵，冷汗顺着脊背流下。我死死盯着那条缝，生怕里面会伸出一只手。可什么也没发生。我强撑着睡了过去。
从那晚起，我总觉得这屋里不正常。有时半夜醒来，感觉床的另一边有人，可一摸，冰凉一片。有时听到衣柜里有轻微的“咚咚”声，像有人在轻轻敲。最瘆人的是，那张老木床，每到凌晨两三点，就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像是有人在上面翻身。可我明明是一个人睡。
我开始失眠，白天上班没精神，流水线上的组长骂我。我心想，再这样下去，非出事不可。可我又舍不得换地方，毕竟便宜，而且……说不清为什么，我总觉得这屋子，除了诡异，还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寂寞。
直到那个梦。
那晚我累极了，倒头就睡。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奇异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模糊而真实，像是隔着一层水雾。我躺在床上，意识朦胧，正要沉入更深的睡眠。就在这时，一个女人的声音突然在我耳边响起，轻柔，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像是直接钻进了我的脑海：
“你往里面让一点。”
我猛地睁开眼，心口一紧——床边，竟坐着一个女人！
她穿着一件素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背对着我，静静地坐在床沿。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在她身上，她的身影半透明，像一层薄纱，仿佛随时会散去。我看不到她的脸，可那背影，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寂与哀伤。
我吓得魂飞魄散，想喊，却发不出声；想逃，身子却像被钉在床上。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一动不敢动。
就在这时，她又开口了，声音依旧轻柔，却带着一丝执念：“你再往里面点。”
我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却像被操控了一般，下意识地往床里面挪了挪。她没有回头，只是缓缓地、轻轻地躺了下来，就躺在我让出的那片空位上。她的身体没有压下去，床没有凹陷，可我却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她那边蔓延过来，像冰水浸透了我的被子。
“再往里……”她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一丝哀求。
我浑身发抖，冷汗直流，再次往墙边挪，直到整个人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再无退路。
她终于安静了。房间里只剩下我急促的呼吸声。我死死盯着她，生怕她突然转过头。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地躺着，像一具没有生命的影子。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的天色微微发亮，她的身影开始变得稀薄，像晨雾一样，一点点消散。最后，随着第一缕阳光照进屋子，她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瘫在床上，浑身湿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床的另一边，空空如也，可那股寒意，却久久不散。
第二天，我决定试探一下。我装作闲聊，去隔壁找那个常在楼下晒太阳的大娘。她姓张，五十多岁，在这小区住了几十年。我买了点苹果给她，笑着问：“张姨，我那房子……以前住的人，都还好吧？”
她客气了一番，接过来苹果，眼神却突然变了。四周看了看，声音低了下来问我：“你……怎么问这个？”
我心里一紧，强作镇定：“没啥，就是觉得那屋子……有点怪，家具老是响。”
张大娘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开口，声音压得极低：“那屋子里……死过人。”
我浑身一僵，手指冰凉。
“是怎么回事，能说一下吗？”我问。
“五年前，一个女的，外地来的，和你一样，在厂里打工。她租了那房子，一个人住。后来……有一天晚上，她上夜班回来，太累了，倒头就睡。可第二天早上，工友发现她没去上班，打电话没人接，就过来找。门是从里面反锁的，踹开后，发现她……吊在衣柜的横梁上。”
我脑子“嗡”地一声，眼前发黑。
“她……她为什么……”我声音发抖。
“谁知道呢。”张大娘摇摇头，“听说她之前谈了个对象，那男的骗了她钱，跑了。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人说话，没人管。那天晚上，她上完夜班回来，可能……太累了，可能……觉得活着没意思了。”
我猛地想起昨晚的梦——那个穿白裙的女人，她不是要挤我，她是在重复她生前最后的念头。她上夜班回来，累得只想睡，可床太窄，她一个人睡都觉得挤。她渴望有人陪着，哪怕只是让出一点地方。她不是要吓我，她只是太孤独了，孤独到连死前都在幻想：要是有个人在身边，哪怕只是让我靠一靠，让一让，该多好。
“后来呢？”我声音干涩。
“后来？人拉走了，房子空了半年，没人敢租。后来你房东老太太，就是她房东，实在租不出去，就便宜租了。你不是第一个租的，前几个都住了没几天就搬了，说屋里有东西，睡不着。”张大娘叹了口气，“小伙子，要不……你也搬了吧？那地方，阴气太重，活人住着，压不住。”
我回到屋里，关上门，屋里一片死寂。我看着那张床，那扇老衣柜，那幅褪色的画。我忽然明白了——她不是鬼，她是个和我一样的人，漂在异乡，累得像条狗，孤独得像条狗。她死前最后的念头，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你往里面让一点”——这世上最卑微的请求。
晚上，我买来一点贡品，放在了她出现的位置，我坐在床边，轻声说：“我让了，你睡吧。”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看到那个白衣服的女人。衣柜不再响，床也不再“咯吱”。可我总觉得，她还在。有时我半夜醒来，会看见床的另一边，被子微微凹陷，像是有人躺过。
我再也没搬。不是不怕，而是……我懂了她的孤独。在这座城市里，我们都活得很累，生活的打击，让她崩溃了走进那片黑暗。
一年后，我攒了点钱，换了房子。搬家那天，我特意去楼下买了三支白菊，放在那个老床前。我没烧纸，没念经，只是轻声说：“谢谢你的陪伴。下辈子，希望你能睡个宽敞的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