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太监连滚带爬地进来,声音里的惊惶几乎要冲破殿顶。
薛兮宁端着茶盏的手稳如磐石,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她甚至没有抬眼,只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仿佛那撕心裂肺的通报说的不过是今日天气阴晴。
倒是她身侧的宁绍,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骤然涌上了一层复杂难辨的血色。
他猛地站起,因久跪而踉跄了一下,目光死死地盯着殿门方向,嘴唇嗫嚅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薛兮宁终于抬眸,那双清冷的凤眼淡淡扫过宁绍,视线里没有半分温度,只余下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
她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偏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让他进来。”
薛成栋几乎是冲进来的。
他那身一品太傅的朝服因奔跑而显得凌乱不堪,头上的官帽也歪了几分,平日里不苟言笑、威严自持的脸庞此刻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喘息声粗重得像一头被困的野兽。
他一进殿,目光便如利箭般射向宁绍,那眼神里糅杂着羞辱、愤怒和一种恨不得将其生吞活剥的怨毒。
若非此地是皇家内苑,他恐怕早已一脚踹了过去。
宁绍被他看得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头垂得更低了,湿透的衣摆紧紧贴在腿上,勾勒出他狼狈而瘦削的身形,那滴滴答答的水渍,仿佛是他此刻无声淌血的内心。
“孽障!你还敢待在这里!”薛成栋的声音嘶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然而,他的怒火还没来得及完全喷发,就被一道清冷的声音截断了。
“父亲大人,好大的官威。”薛兮宁缓缓起身,隔着一张紫檀木桌,平静地注视着他,“这是长乐宫,不是你的太傅府。在这里,没有你的孽障,只有本宫的人。”
薛成栋像是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冰水,满腔的怒火瞬间凝固。
他这才如梦初醒般,僵硬地转向自己的女儿。
眼前的薛兮宁,身着华贵的宫装,眉眼间是他从未见过的冷漠与疏离,那份从容不迫的气度,竟让他一瞬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和压迫。
他张了张嘴,那句“你可知你闯了多大的祸”在喉咙里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迟来的关心?
不,这根本不是关心。
薛兮宁看得分明,他眼底深处燃烧的,是对薛家声誉受损的恐慌,是对他个人权势可能动摇的焦虑,唯独没有半分对她这个女儿的疼惜。
“父亲大人若无别的事,便请回吧。”薛兮宁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她甚至懒得再多看他一眼,转而对宁绍道,“你,也出去。本宫累了。”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驱逐,而且是将他和宁绍这两个他眼中的死对头,用同一种轻蔑的态度一并赶了出去。
薛成栋的脸色由红转白,又由白转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他想发作,想拿出为父的威严,可对上女儿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他所有的气焰都像是被戳破的皮球,无声无息地瘪了下去。
他只能死死瞪了宁绍一眼,仿佛要将这个让他蒙羞的罪魁祸首凌迟,然后甩袖,仓皇而狼狈地转身离去。
宁绍站在原地,浑身冰冷。
薛成栋的刻意冷落和逐客令,像两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心中翻涌着无尽的不甘与挫败,抬头看向薛兮宁,只见她侧影清绝,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他。
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出局了。
那湿透的衣摆,像是他溃堤的情绪,也像是他注定要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的执念。
他默默地躬身行礼,一步步退出了偏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殿内终于恢复了宁静。
一直侍立在旁的丘欢这才敢上前,低声道:“殿下……”
薛兮宁摆了摆手,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轻声道:“丘欢,去把我妆匣里那个锦盒拿来。”
丘欢心头一紧,很快取来一个雕花锦盒。
盒子里,静静躺着用油纸包好的茶叶,那是薛兮宁的母亲贺婉贞托人偷偷送进宫的,据说是宫里兰妃最爱的贡茶,千金难求。
贺婉贞省吃俭用才得了这么一小包,送来给女儿尝尝鲜,薛兮宁却一直没舍得喝。
“把它煮了。”薛兮宁的声音很轻。
丘欢的动作顿时变得沉重起来。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撮茶叶,放入小巧的银壶中。
随着炭火升温,一股清幽而略带苦涩的香气渐渐弥漫开来。
这香气,不像庆贺,反倒像祭奠。
丘欢知道,公主煮的不是茶,而是那些深埋心底,无法与外人道的过往和心事。
这小小的偏殿里,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与此同时,出了宫的薛成栋并未直接回府。
他心乱如麻,一种强烈的失控感攫住了他。
他必须搞清楚,自己的女儿究竟凭什么有如此大的底气!
他鬼使神差地调转马车方向,直奔靖王府。
然而,靖王府的见闻,却让他陷入了更深的震惊与恐慌。
他本以为,女儿不过是王爷一时兴起抬进门的侧妃,地位必然尴尬。
可他递上拜帖后,王府大管家竟亲自迎了出来,那态度恭敬得近乎谄媚,口口声声“国丈大人”,却句句不离“我们王妃殿下”。
府中的下人见到他,无一不是先行大礼,眼中流露出的敬畏,绝非伪装。
他走在王府的回廊上,听到的全是下人们对“王妃”的交口称赞——王妃如何聪慧,王妃如何得王爷倚重,甚至连王府的采买和账目,王爷都全权交由王妃打理。
薛成栋的脚步越来越沉。
他察觉到,薛兮宁在这里,根本不是一个需要依附男人的后宅妇人,她竟被这王府上下奉若神明!
她已经在这里建立起了属于她自己的、坚不可摧的王国。
这个发现,让他背脊发凉。
女儿已经彻底脱离了他的掌控,甚至……已经成为了他需要仰望的存在。
这让他内心首次生出了无力掌控的恐慌。
带着这份恐慌和满腹的疑虑,薛成栋失魂落魄地回了太傅府。
他没有去书房,而是径直走向了正妻贺婉贞的院子。
还未进屋,他就听见了里面传出女儿的声音。
薛兮宁不知何时竟也回了府,此刻正坐在贺婉贞的床边,握着母亲枯瘦的手。
屋内的空气凝如寒铁,贺婉贞双眼红肿,显然是刚刚哭过。
“娘,你看看你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薛兮宁的声音冷静而锐利,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那些陈年旧伤,“你的嫁妆,被他拿去填了柳姨娘娘家的窟窿;你的首饰,被他赏给了柳姨娘生的女儿;我生病发烧,他却陪着柳姨娘的儿子放风筝。这个家里,你守着一个正妻的名分,得到的却是连下人都不如的对待。你告诉我,这样的日子,你还想过多久?”
贺婉贞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无声地滑落。
“宁儿,别说了……别说了……为了你,娘什么都能忍……”
“为了我?”薛兮宁冷笑一声,“若不是为了我,你早就该离开这个囚笼了!娘,你听清楚,现在束缚你的东西已经没有了。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你忍辱负重来保护的薛家嫡女,我是靖王侧妃,是皇上亲封的安宁公主。我能保护你。”
她步步紧逼,言语如刀:“你所谓的忍耐,换来的不是他的半分怜惜,而是他变本加厉的轻贱。你快乐吗?待在这个让你耗尽心血、磨灭了所有光彩的薛家,你真的快乐吗?认清吧,娘,逃离薛家,才是你快乐的唯一根源!”
门外的薛成栋听到这里,气血上涌,再也忍不住,一把推开了房门。
“薛兮宁!你这个不孝女!你竟敢怂恿你母亲……”
他的怒吼戛然而止,因为他看到了令他目眦欲裂的一幕。
薛兮宁缓缓站起身,面对着他,脸上带着一丝云淡风轻的笑意。
她的手,正轻轻抚摸着自己尚未显怀的腹部,那个动作充满了母性的光辉,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宣告。
然后,她开口了,尾音轻快得像一声羽毛落地,说出的话却如同一道惊雷,在薛成栋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娘,与我爹和离吧。”
薛成栋的瞳孔骤然紧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他死死地盯着女儿,又看了看床上同样一脸震惊的妻子,一个可怕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所引以为傲的一切,他的家族,他的权势,他的尊严,似乎都将从这一刻起,开始崩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