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天,我抽空回了趟阔别多年的老家西柳村。晚饭后,暑热未消,院子里待不住人,我便溜达到了村头的三爷爷家。三爷爷正和村里的老木匠根生叔、还有几位上了年纪的长辈,在院里那棵老槐树底下摆开了小桌,几碟花生米、拍黄瓜,一瓶本地烧酒,天南海北地闲聊着。
见我来了,三爷爷很高兴,拖过个小马扎让我坐下,给我也倒上了一盅酒。酒是粮食酒,入口辛辣,但回味绵长。几盅下肚,话匣子就打开了,从今年的收成聊到谁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学,最后,不知怎么,话题就绕到了村西头那栋荒废多年的青砖大院上。
那院子我知道,每次回村都能看见它孤零零地杵在那儿,比周围的房子都气派,但墙皮剥落得厉害,黑黢黢的窗口像没了眼珠的骷髅,院墙里野草长得比人都高,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阴森。小时候我们这些孩子都不敢靠近那儿,总觉得那里面“不干净”。
我抿了口酒,问道:“三爷爷,根生叔,那院子……到底是咋回事?我小时候就空着,这么多年了,一直没人住?”
三爷爷和根生叔对视了一眼,都没立刻说话。三爷爷拿起桌上的烟袋锅,慢悠悠地塞着烟丝,火柴“刺啦”一声划亮,映红了他布满皱纹的脸。他深吸了一口,吐出的青烟在朦胧的月光下袅袅升起,混着酒气,气氛忽然变得有些沉郁。
“唉,那原来是陈海家的宅子。”三爷爷终于开口,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和这夏夜虫鸣混在一起,“说起来,这可是咱村一桩老辈子人都知道的邪乎事儿。陈海啊,说起来跟你根生叔还是同行,也是个木匠,手艺不错,人也本分。可就是……贪心害了他啊。”
根生叔在一旁点了点头,接口道:“是啊,老话讲,地上不长无名草,天上不生无名人。那宅子,邪性。”
夜风吹过老槐树,叶子哗哗作响,仿佛也在应和着这个沉重的开头。三爷爷又呷了一口酒,眼神望向远处沉沉的夜色,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几十年前的那个晚上。
“那都是快四十年前的事儿了。”三爷爷的声音低沉下来,把我们拉回了那个年代。“也是这么个夏天,陈海在邻村干完活,回来得晚了些。那天晚上月亮挺亮,但地上雾气昭昭的。他一个人背着家伙式儿,沿着村西头那条土路往家走。走到老刘家那块荒地边上时……”
三爷爷顿了顿,烟锅里的火光明灭不定。
“他瞧见荒地当间,站着两个人!”
“那俩人,离他不远不近,穿着打扮……可不是咱这时候的衣裳。是清朝那种长袍马褂,脑袋后头还拖着辫子,戴着瓜皮小帽!月光底下,那脸煞白煞白的,没有一点活人气儿。他们就那么直挺挺地站着,其中一个,抬起手,用那干枯得跟鸡爪子似的手指,直戳戳地指着脚底下的地皮,说了句:‘就是这个地方。’”
“另一个也跟着点头,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说啥。那声音,陈海后来跟我们说,又干又涩,像两块破木头在摩擦,根本不是活人的动静儿。”
我听得后背有些发凉,忍不住问:“然后呢?”
“陈海当时吓得魂儿都没了!他虽说是个大男人,但哪见过这阵仗?他以为是撞见鬼了,连滚带爬地就往家跑,鞋跑掉了一只都顾不上捡。回到家,插上门闩,靠着门板呼哧带喘,一身的冷汗,衣服都溻透了。那一晚上,他瞪着眼到天亮,都没合眼。”
根生叔叹了口气,给自己倒了杯酒,一饮而尽:“唉,这事儿搁谁身上也害怕。可坏就坏在,陈海这人心思活泛,怕劲儿过去之后,他那贪心就冒出来了。”
三爷爷点头:“是啊。他翻来覆去地想,那俩‘清朝人’指那块荒地是啥意思?那地荒了多少年了,老刘家穷得叮当响,也没见在那儿盖房动土。他越想越觉得,那底下……怕不是埋着啥宝贝吧?这个念头一起,就像在他心里扎了根,再也拔不掉了。”
“从那以后,陈海就跟魔怔了似的。”三爷爷继续讲述,“他有事没事就往老刘头家跑,拐弯抹角地打听那块地的来历。老刘头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只知道是祖上传下来的,具体有啥说道,他也说不清。陈海见问不出个子丑寅卯,就动了换地的念头。”
“他找到老刘头,说自家有块地离水渠近,浇地方便,想跟老刘头换那块荒地。老刘头起初有些犹豫,他婆娘更是直接反对,说祖产不能轻易动,动了怕对祖宗不敬。陈海不死心,又是请客吃饭,又是找村里能说上话的老人去说和,还许诺贴补些钱。可老刘头这人轴得很,认死理,就是咬紧了牙关不松口,说‘祖宗留下的根基,动了要遭报应的’。”
“换地不成,陈海就琢磨着买。”三爷爷的烟袋锅在石桌上磕了磕,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那会儿做木匠也攒下些家底,一咬牙,把压箱底的钱都拿出来了,又找放印子钱的借了一笔,凑了个在当时看来不算小的数目,再次登了老刘家的门。”
“他把钱往桌上一放,直接说明了来意。老刘头看着那摞钱,眼睛眨了眨,显然是心动了。他们家日子太苦了,一年到头见不到几个现钱。可沉默了半天,老刘头还是艰难地摇了摇头,声音干涩地说:‘陈海兄弟,这钱……俺不能要。那块地……俺家祖坟在那儿埋着呢,虽说年代久了,坟头平了,但老辈人都记得。卖了地,就是卖了祖宗的根,俺……俺怕死了没脸见先人啊。’”
“陈海看着老刘头那布满风霜的脸和浑浊眼睛里透出的固执,心里又急又恨。他觉得这老刘头就是守着金饭碗要饭,还挡了他的财路。一股邪火在他心里拱啊拱,一个更阴损的念头冒了出来。”
根生叔在一旁冷哼一声:“他是鬼迷心窍了!后来,他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镇子东头有个姓胡的‘半仙’,就偷偷摸摸去找了。”
三爷爷接口道:“那胡半仙是个独眼,住在个快塌了的土地庙里,神神叨叨的。陈海把见到清朝鬼影和想得宝地的事一说,胡半仙那只独眼滴溜溜一转,就编出一套瞎话,说什么陈海是遇到了‘点穴人’,指的地方是风水宝地,但被刘家祖坟的阴气压着,得先破了刘家的运势。”
“胡半仙给了陈海一把据说是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锈剪刀,教他选个月圆之夜,偷偷摸到刘家祖坟所在地——其实也就是那块荒地的一角,用剪刀把可能残存的象征香火的草根或者小树枝剪断,再假想剪断什么红绳……说这是什么‘剪魂断运’的法子。”
“陈海还真信了!他拿着那把冰凉刺骨的锈剪刀,在一个月圆夜,像个鬼一样溜到荒地,按照胡半仙的说法比划了一通。做完这事,他觉得自己离宝藏又近了一步,心里既害怕,又有一种扭曲的快意。”
“说来也怪,或者说是巧合,打那以后,老刘家就开始倒大霉了。”三爷爷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忍,“先是老刘头的小儿子,身体挺壮实的一个小伙,下河洗澡,莫名其妙就淹死了。没过多久,老刘头自己上山砍柴,摔了一跤,把腿摔断了,没钱好好治,落下了残疾。他婆娘伤心劳累过度,一病不起,没多久也撒手人寰。家里顶梁柱塌了,日子彻底过不下去了。村里人都私下议论,说刘家祖坟风水坏了,气数尽了。”
“陈海冷眼看着这一切,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有愧疚,有害怕,但更多的是一种‘果然如此’的隐秘期待。他终于等到了机会,在一个凄风苦雨的晚上,残了一条腿、家破人亡的老刘头,拄着棍子,敲开了陈海的门,哑着嗓子问:‘那地……你还要么?便宜点……卖给你了。’”
“陈海强压住心里的狂喜,装作同情和勉为其难的样子,用极低的价格,买下了那块让他梦寐以求的‘宝地’。”
“地契到手,陈海的心总算落回了肚子里。”三爷爷的讲述进入了高潮,“他立刻张罗着请工匠,买材料,要在这块‘宝地’上盖一座全村最气派、最结实的青砖大院。动工那天,他亲自监工,眼睛死死盯着挖地基的深度,盼着能一锹挖出个聚宝盆来。”
“可是,地基挖了一人深,除了泥土、碎石和几根枯骨(不知是哪朝哪代的),啥也没有。陈海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想,也许宝贝埋得更深,或者那两个清朝人指的‘宝’,是这地方的风水,房子盖起来,运势自然就来了。”
“大院很快就盖好了。青砖到顶,高门楼,飞檐翘角,在一片低矮的土坯房里,那叫一个气派!陈海风光无限地带着老婆孩子和老娘搬了进去。他媳妇喜气洋洋,觉得苦日子总算熬到头了。他老娘也乐得合不拢嘴。陈海站在宽敞的院子里,觉得扬眉吐气,走路都带风。”
“可惜,好景不长。”三爷爷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那叹息里也带着陈海当年的绝望。“搬进去不到一年,他媳妇就开始莫名其妙地咳嗽,一天比一天厉害,吃了多少药都不见好,最后咳血而死。郎中也说不清是啥怪病。”
“媳妇死了,陈海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整天失魂落魄。有一次他赶车去县里拉木料,回来时下雨路滑,牛车翻了,他被压在底下,左腿被沉重的车辕砸断,因为救治不及时,成了瘸子。木匠这碗饭,算是彻底端不成了。”
“家里的顶梁柱倒了,积蓄也给媳妇看病花得差不多了,日子一落千丈。他老娘经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有个晚上,电闪雷鸣,他老娘突然惊恐地指着房梁,尖声叫道:‘鬼!穿官服的鬼!在梁上站着呢!’陈海抬头看去,只见房梁上空空荡荡,只有灰尘在光线中飞舞。可他老娘却像是看到了极恐怖的东西,叫声凄厉,最后一口痰没上来,竟活活吓死了。”
“至此,陈海算是家破人亡了。他拖着一条残腿,守着这空荡荡、阴森森的大院子,靠变卖家当度日。村里人渐渐很少看到他,偶尔见他出来,也是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嘴里念念叨叨的。”
“事情到这里,还没完。”根生叔插话道,他的声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最邪乎的,还在后头。”
三爷爷点点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恐惧,仿佛亲身经历一般。“有个晚上,也是月圆夜,陈海喝多了劣质烧酒,在冰冷的炕上辗转难眠。忽然,他听见院子里有‘沙沙’的脚步声,很轻,但很清晰。他挣扎着爬到窗边,借着月光往外一看……”
三爷爷停顿了一下,我们都屏住了呼吸。
“院子里,赫然又站着那两个人!清朝的袍子,瓜皮帽,惨白的脸!和几十年前他见到时一模一样,连站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其中一个,再次抬起那干枯的手指,指向当初所指的同一块地面,用那干涩如同朽木摩擦的声音,清晰地说:‘就是这个地方。’”
“陈海当时就瘫了。那一刻,他脑子里像划过一道闪电,突然就全明白了!”
“那两个人,根本不是什么指点宝藏的‘贵人’,他们很可能就是当年选错了阴宅风水,导致家族败亡的风水师或者墓主!他们的魂魄不得安宁,一遍遍地在这里重现当年选错址的场景,那一声‘就是这个地方’,不是发现宝地的喜悦,而是铸成大错后的绝望和忏悔!他们指向的不是金银,而是一块大凶之地,一个诅咒!”
“而他陈海,利令智昏,误解了这警告,为了得到这块地,不惜用阴损手段害得老刘家家破人亡,最终自己也被这块‘凶地’反噬,落得同样甚至更惨的下场。他以为得了宝,实际上是给自己和家人建造了一座巨大的活人坟!”
“这宅子,从它落成那天起,就没带来一丝好运,只有无尽的灾祸和死亡。陈海疯了。他见人就说他的‘发现’,说那两个清朝鬼的话,说轮回报应。没多久,人们就发现他死在了那栋空宅子里,具体怎么死的,没人知道,也没人愿意去深究。”
故事讲完了,三爷爷和根生叔都沉默下来,只是默默地喝着酒。院子里一片寂静,只有夏虫不知疲倦地鸣叫着。
我望着村西头那栋在月光下只剩下模糊黑影的荒宅,心里堵得厉害。夜风吹过,带着凉意,我仿佛能听到那宅子里传来的、穿越了数十年的绝望叹息。
“那……那两个清朝人说的‘就是这个地方’……”我喃喃地问,虽然心里已有了答案。
三爷爷抬起头,看着天上那轮冰冷的明月,缓缓说道:“还能是啥意思?地方是同一个地方,但对不同的人,意味不一样。对那俩清朝鬼,是选错的坟地,是家族的覆灭;对老刘家,是祖宗的根,是守不住的业障;对陈海……那就是他贪心的坟墓。”
“人啊,有时候就得信点啥。不是信鬼神,是信因果。不是你的,强求不来;是你的,跑也跑不掉。做事,得对得起良心。”
那晚的酒,后来喝得有些沉闷。离开三爷爷家,走在回老宅的路上,我忍不住又望向村西头。月光下,那栋荒宅的轮廓愈发清晰,像一块巨大的墓碑,矗立在村庄的边缘,无声地诉说着一段关于贪婪、罪孽与报应的往事,警醒着每一个知道这个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