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开完会,白老师回办公室拿来几张作息时间表和一瓶胶水交给我,“你把这几张作息时间表发到各寝室,贴到墙上。顺便通知咱们班的学员,明天早晨八点钟到教室集中,大家互相见见面,然后一起去礼堂参加开学典礼。”
因为只有一瓶胶水,我拉上李建国,让他和我一起跟着魏凤兰先去女生宿舍,帮她把作息时间表贴好。我们班的六名女同学,年纪都是二十三四岁左右,除了魏凤兰之外,没有太漂亮的,也没有太丑的,一个个脸色都是红扑扑的,一看就知道,以前是干农活的。
从女生宿舍出来,我说:“咱们班女生咋这么少?三十九个男生,六个女生,比例严重失调。男生想在学校处对象的话,肉少狼多。”这时我对在学校处对象这事已不抱太大的希望。
李建国说:“你就知足吧,咱们地质专业每个班还有五六个女生,整个钻探专业一个女生都没有,只有化验专业女生比男生多。我听从咱们学校毕业的人说,长春人管咱们学校的学生叫‘地质和尚’。”
“情况这么严重!”我吃惊地说。“要是男生都想在学校处对象,将来因为争风吃醋打架的事不能少了,那可苦了咱俩了,天天得劝架。”
“我看好不了。”李建国笑着说。
我和李建国根据男寝室门外贴的纸条,找到了我们班的另外四个男寝室,把作息时间表发下去,通知他们明天早晨八点到教室集中。
回到寝室,我问李建国:“一顿四两饭,你能吃饱吗?”
“连半饱都吃不上。”李建国说。
“我也是。”我说。“吃完饭,不一会儿又饿了。”
“我看咱们应该买点面包和饼干预备着,饿了时垫补垫补。”李建国说。
“走吧,我正好也想去商店。”我说。我来的时候没带牙膏、牙刷和脸盆,想到学校外面的商店去买,又不知道哪里有商店,便跟着李建国一起走出校园,顺着大街往前走,看到一家商店,便走了进去。买完牙膏牙刷和脸盆,我和李建国每人买了一斤饼干。
路上我问他:“你知道女生的特殊情况是什么吗?”
“我哪知道?”李建国说。“宋文革好像知道,晚上问问他。”
晚上五点钟开饭,四点来钟我已是饥肠辘辘,和同寝的几个男同学一起早早到食堂排队。晚饭是四两高粱米饭,一勺萝卜豆腐汤,几块咸刀鱼。我如同风卷残云一般,几分钟就把饭菜全都划拉到肚子里。
吃过晚饭,见天色尚早,回到室寝室也没有什么事做,我想熟悉一下校园内部和周边的环境,便一个人沿着校园里的马路一边散步,一边东张西望。
校园在我看来很大,好几条柏油马路。全校最高最大的建筑物是教学楼,虽然只有五层,但足有一百米长。还有两座四层建筑,是学生宿舍,一座三层建筑是化验专业的实验楼。还有两座两层的建筑,一座是标本陈列馆,一个是图书馆。教学楼前面有一个大操场,与大操场一道相隔有一个篮球场,一个排球场。在校园大门附近有好栋平房,我不知道是干什么用。我心想,这辈子能到一所这样的学校读书,虽然是中专,和同龄人比起来,也算非常幸运了。
走到校门附近,我看到白老师从一栋平房里出来,走得很慢,好像是在散步。
我急忙走上前去向白老师打招呼:“白老师,吃过晚饭了?”
“吃过了。”白老师说。
“这栋平房干什么用的?”我问。
“靠道边的是学校的医务室。医务室后面的那几栋是独身宿舍。我就在独身宿舍住。”
“您这是要去哪里呀?”我问。
“我想到学校附近的南湖公园散散步。”白老师说。
“公园离学校远吗?我也想去公园逛逛。”我说。“老师,不怕你笑话,我长这么大还没逛过公园。我想看看公园里到底什么样。”
“想去公园,你就跟我走吧。”白老师说。“南湖公园离咱们学校很近。”
“从下火车到现在,我一直分不清东南西北。”我说。“长春也太大了,到处都是楼房,我一个人都不敢出学校大门,怕走丢了。”
“看来你是没去过大城市。”白老师说。“北京比长春大多了。”
“到长春我都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到北京更蒙头转向了。”
“你读过《红楼梦》?”
“你怎么知道我看过《红楼梦》?”我感到非常奇怪。
“刘姥姥是《红楼梦》里的人物。”白老师说。“文革前我读过《红楼梦》,现在书里的内容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我喜欢看小说。”我说。“去年我们镇里的新华书店进了《红楼梦》,听说是古典文学名著,在书店工作的亲戚知道我喜欢看小说,就给我留了一套。看了几章之后,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可又没有别的书看,只好硬着头皮看完了。”
“怎么个没意思?”白老师微笑着问我。
“我觉得《红楼梦》就是猴拿虱子——瞎掰。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不过是十四五岁的小屁孩儿,懂得什么情啊爱啊?小小年纪就争风吃醋、勾心斗争。有话也不直说,绕来绕去的。反正我十四五岁的时候,除了上学、干活,就是傻吃苶睡,可没有那么多花花肠子!书也写得像猜谜一样,让人云山雾罩。《红楼梦》和《水浒传》比,差远了!《水浒传》里的梁山好汉个个讲义气,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恩怨分明。哥们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彼此之间也不耍心眼,有话说在当面。男子汉大丈夫就应该那样。”我对两部名著发表了一通自己的见解。
“哈哈哈……”白老师笑了起来,问,“看来你好像没谈过恋爱?”
“没有。”我说。“我在原单位是凿岩工,工作又苦又累又危险,哪有姑娘愿意和我谈恋爱?”
“怪不得你这样说。”白老师说。“别说那个时代,就是现在,谈恋爱时有些话也不是轻易就能说出口的,等你谈恋爱时就知道了。”
“谈恋爱?我连想都不敢想。”我苦笑着说。
“别那么自卑!”白老师说。“看你也是一表人材,肯定会有姑娘喜欢你的。”
“等到猴年马月吧。”
“今年是兔年……”白老师想了想,然后很认真地说,“四年以后才是猴年。”
“白老师,连这个你也知道!我以为只有我们这些小地方的人才记得哪年是什么年。”我感到有些意外。
“我属虎,去年是我的本命年。今年应该是兔年,再往后推算,五年以后才是猴年,农历五月是马月,五年以后的农历五月便是猴年马月,到那时候你也许真能交桃花运。”说完,白老师捂着嘴笑了起来。
在我的印象中老师都是不苟言笑的,没想到白老师竟然像一个老朋友一样和我起开玩笑来,使得我马上放松下来,说道:“白老师,你属虎,虚岁应该是二十六岁,我属蛇,今年二十三虚岁,你比我大三岁,我还以为你比我年轻呢!”
“嫌我太年轻,不适合当你们的老师?”白老师看着我问。
“我可没这个意思!”我急忙分辩道。然后随口问道,“白老师,你结婚了吗?”问完了,我有点后悔,觉得刚认识就问这个问题有点儿唐突。
“还没有。”白老师似乎没有介意我的唐突。
本来应该到此打住,不能再问白老师私生活方面的问题,可是神差鬼使一般,我嘴里又冒出一句:“你有男朋友吗?”说实话,这根本不是我一个作学生的应该关心的问题。
白老师又看看我,这次好像对我的唐突感到有点儿奇怪,可是并没有回避我的问题:“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我怕再信口开河,便给自己的嘴巴上了锁,不再说话。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来到了公园。我觉得好像只走了十来分钟,原来公园离学校这么近。公园中有个面积很大的湖。在夕阳余晖的映照下,水面波光闪闪。湖的北面是一道长长的堤坝,堤坝上有一条柏油马路,沿湖一侧的路边生长关合抱粗的垂柳,柳树下的长椅上坐着一对一对的年轻人。湖的西面是一片草地,远处是一片树林,湖中有个小岛。公园内游人很少,小船都停泊在岸边,用铁链拴在小码头的木桩上。
在公园里漫步的男男女女,有的手手相扣,有的勾肩搭背,一看就是情侣。说实话,我非常羡慕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和一个姑娘携手并肩。我和白老师是师生,我觉得不能像情侣那样彼此肩并着肩走路,只好跟在她身后,见她不时地回头看我。我这才快走几步,跟上她,和她并肩而行。
“这里的景色怎么样?”白老师问。
“还可以吧。”我轻描淡写地说。
“夕阳下的湖面多美啊!你怎么说还可以?”白老师好像不能理解。
“这样的景象我在家时出门就能看见。”
“你家附近也有湖?”
“我家在鸭绿江边上,那一带江面特别宽,江两岸都是高山。再过一个月就是五花山的季节,到那时候,江两岸的山坡上各种树叶五颜六色,最美的就是枫叶。”说到这里我想起了《水浒传》中宋江的“满江红”开头几句,接着说道,“到了秋天我家附近的风景就像《水浒传》里说的那样,‘碧水丹山,黄芦苦竹’。”
“看来你是真喜欢《水浒传》。”白老师说。接着问道,“你家那里的风景真的那么美吗?”
“我嘴笨,不会形容,有机会你去看看就知道有多美了。”我说。
“但愿以后能有机会到你的家乡看看是不是像你说的那样。”
“白老师,你怎么住在学校的独身宿舍?”
“我家在北京。我现在还没成家,只能住学校的教师宿舍。”
“你是北京人!我还没去过北京呢,真想去看看。”
“住在北京未必什么都好。”白老师说。“北京人多,交通拥挤,空气也不好。我更喜欢山清水秀的地方。毕业时我报名到地质队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没按我的志愿分配。”
“你怎么会到东北来工作?”
“初中毕业后我去了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三年前被推荐到东北地质学院读书,今年毕业,被分配到咱们学校当老师。”
“你十几岁就离开家,现在不想家吗?”我问。
“想家也回不去。”白老师说。“也许要在东北生活一辈子了。”
“家里还有什么人?”我问。
“父母和一个弟弟。”白老师说。“还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都结婚了。你家都有什么人?”
“父母,一个弟弟,两个妹妹,我是老大。”
“你父母做什么工作?”
“我爸和我一样,也是井下的凿岩工,我妈没工作。”
“你是矿工世家。”
“我也下过乡。”我说。“从农村抽调回来后,矿上安排我到井下工作。矿工子弟命里注定只能当矿工。”
“你小小年纪还信命?”白老师笑笑说。“现在你不是来读书了吗?毕业以后,我估计你不会再当矿工了,也许会到地质队工作。”
“来咱们学校之前,我们单位领导找我谈话,让我毕业时申请回原单位,如果真回到原单位,还是离不开矿井。”
“虽然咱们学校是为地质勘探队培养人才的地方,可是像你这样从矿山来的学生,没准真会回到原单位。”
虽然我和白老师只是今天才认识,而且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可我们就像多年的老朋友似的拉着家常,也许是年龄相近,使我忘记了我们是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