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风雨,终是停歇。
天色灰蒙,暗云涌动,压住山脉峰峦。稀薄绵雾比邻天宫,如倒悬之瀑往下倾泄,盖住青林、缠住碎石、浸满小溪,将长安这座城困在氤氲雾气里。由风一扑,万千云彩被打碎,圈圈光晕碎在涟漪里,映在世间。
姜海从昏睡中醒来,睁开眼睛盯着穹顶,无声流泪。杨矩得知她醒后,立马派人送来吃食和衣裳,并叮嘱她不可离开厢房,需等他来。得令前来照顾她的丫鬟规矩地守在一边,瞧着她不动、不言、不食,就这样睁眼流泪整整一日。
天色昏黄,橘红色的光被揉碎,掺入这片暮霭。
门扉被人推开,是杨矩,丫鬟识趣离开。他今日一身黑衣,身材匀称,面颊如刀削,短髭林立,有一双灿然的眼睛,坐在姜海身边,面目忧愁,目光熄灭如炭。
他端来吃食,低声:“不论如何,都要吃点东西,否则身体会扛不住的。”
姜海依然僵住。
杨矩见她不动,放下吃食,叹气一声,从怀中取出舆图:“阿花尸首俱全,我令人将她埋在城外桃园林处。这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你若是想见她,就顺着这图去寻。”
当她听见阿花的消息后,眉睫微煽,缓慢地转过头来,无声流泪。
“如今,这府内你是没办法呆了,必须离开。”杨矩站起身,负手立在窗前,霞光将他的鬓发都染色,“我在城外三里远置有田地,虽不大,但可容你。待这一阵过去,我会去寻你。”他回眸,霞光照亮他如刀般锋利的面颊,“葬她的桃园就在一旁,你可时常去看她。伯父的事情我会去查清楚,给你一个明确的答复。至于你刺杀阿奴一事,皆是何茹花一手谋划,你也只是被人利用,这怪不得你,光禄卿让我接管此事,即是放你一命的意思。凭你与光禄卿府的关系,还有……”
“我要走了。”姜海终于开口说话,抬起那张清癯的脸,霞光抓住她披散的青丝,任几缕发丝遮住眉眼、山根。
杨矩一顿:“你要走?要去哪里?”
姜海回头,发丝飘如柳絮,压住长睫,遮不住那双如星河的眼眸:“去寻父亲、寻家。”
“家?你不是已经……”他下意识说错了话。
“对啊,我已经无家可归了啊……”她凄然一笑,长睫挂露珠,“那就去洛阳,光禄卿说我父亲在那里,我要去寻他。”
“为何不等我先确认再去?你贸然去找无疑于大海捞针……他们的话,难辨真假。这些时日,不如留在长安,等风头一过,我再替你寻一不错的夫婿,让你在这长安城里有个依靠。若你遇见什么难处,我也可想尽办法帮你,不至于……”
“不必。”她拒绝,将长发简单缠绕成髻,“要相互喜欢才能成婚,若人都未见过,又怎么能在一起呢?”
“那你父亲呢?你不等他的消息吗?”他疑惑。
橘光变薄,似一层欲碎的金箔。
“怎么等?去哪里等?与其被人囚禁在牢笼里,不如离开。一旦我对李奴奴无用,若父亲还活着,依父亲与光禄卿的关系,他们会放过父亲,父亲也会来寻我;可若是我还留在此处、留在你身边,李奴奴便不会放过我,父亲又如何得救?若是父亲已经不在,我留在此处,还有意义吗?只是因为当年为你去求了光禄卿府,才使得我一家招惹了祸端,落得如今的下场。只要与你断干净,我就可以挣脱这个牢笼。”
杨矩定住,半晌说不出话。
“杨矩,从今日起你我即是陌生人,只是年幼相识罢了。”
“所以,你现在是在恨我吗?”
姜海轻摇头,拖着虚弱的身子,长揖:“不敢,只是怪当年那个懵懂无知的自己,恨现在这个庸碌无能的自己。”
“你……”他神色复杂,伸出的手又放下,紧握成拳,“好,你走!我若是得知你父亲的消息,会派人送书信至广安,你隔一段时日去收信便是。从今日起,你我便是陌路人,谁也不识得谁。”
“应杨都伯所言。”
霞光在雾霭里慢慢晕开,由橘红化成金黄,天地纷纷一色,似一层披在表皮上的纱衣,等云彩下落、夕阳要去,金黄被暗云一点点吞没,那层外衣被剥落,任由暗云落下,压住山脉龙脊,难扬头颅。
*
余晖尽散,压住龙脊的暗云全都沉下来,氤氲雾气似暴雨,雾滴细腻如沙尘,挥袖湿衣。
他们立在偏门前。
“这是路上的盘缠。”他叮嘱,将包裹递给她,“路途偶有强盗,勿走夜路,切记。”
还是这扇门,当年她被阿花迎入,现在由杨矩送离。她从不留恋这红墙、深苑,不贪恋锦衣、玉食,只觉木门紧锁,一生都被囚禁其中,翅羽被人活生生折断。
她接过,背身要离开。
“姜海!”杨矩低喊。
姜海身躯微僵,步伐不停。
“真的要走吗?”
她没说一句话,消失在雾里,然后偏门紧闭的声音响起——门后,杨矩还抓住那生锈的扣环,被雾浸透手心。
夜色里,他的思绪仿佛停在这一瞬。他与姜海的过去、与姜海的承诺、自己的懦弱与不甘……她们的分离如一场皮影戏。坐在场下的自己沉溺其中,一遍又一遍的回忆,直到府中亮起的第一盏烛火唤醒了他。
*
其实,那一夜比侍卫们的呼救声先到的是阿花的敲门声。
“谁?”他从梦中惊醒。
“是我,阿花。”她很急,径直翻窗而入,“是有关阿海的事,生死攸关!”
他先是一惊,下意识地摸枕下的八斩刀,可听闻是阿海的事,立马松手,穿上薄衫,要俯身点燃烛火,却被阿花掐灭。
“勿点。时间紧迫,长话短说。”
夜里漆黑一片,风雨声极大,隔着门扉与窗棂什么都听不清。
“姜海要夜潜李奴奴闺房杀她。”
“什么?”他立刻起身去阻拦。
“晚了,她应该已经潜入她闺房了。”
“为什么不拦她?”
“拦不住。她知晓他父亲死在李奴奴手上,所以她要复仇。我来此是想告诉你,她与你的说辞是李奴奴提前准备好的,这不过是李奴奴对你下的圈套。阿海其实从未婚配、也从未辜负过你,是李奴奴设计害她,更是以她父亲的命要挟她。我说这些,你肯定不信,我也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得告诉你,否则以阿海的性子,这些话一生都不说出口。”阿花的语速极快。
“等一下。”他思绪混乱。
“别打断。如果阿海今夜刺杀成功且没惊动任何人,就可以在我的安排下安然离开。若是光禄卿查下来的话,我会替她去死。可若是她刺杀失败,定会暴露身份、必死无疑。那时我希望你救她,若你实在救不了,我还是会替她去死。凭她与光禄卿府的关系,她罪不至死。”
“你凭什么会觉得我会答应你?”
“凭什么?凭你负了她,凭今夜我来寻过你,凭我对你说过这些话。你可以辜负她的感情,但你敢舍弃现在的一切吗?”
他沉默。
二人还未言尽,屋外的喧闹声就已响起,“有刺客”的声音从远处迭迭地送来,将熄灭的光禄卿府重新点燃。
“还有,我是武族留在光禄卿府中的弃子。你若不为她求情,我便告知光禄卿,你今夜提前与武族弃子见过面。你应该知道光禄卿与武族之间的关系罢?”她语气不容置疑,“我死后,别告诉阿海我来见过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当年的我不敢复仇,可她敢;当年的我无依无靠,可她有。还有,我想告诉她,这世间之人都很坏,除外亲人,谁都不可信,哪怕是曾经那般喜欢,甚至愿意为他付出一切的人。还有,她也给你写了一首诗。”她最擅长的还是记性,听过一遍的诗词都能轻松记下来。
她将那首诗念给他听,并将那张烧至一半的废纸压在桌上。他将那张废纸拿过来,夜深漆黑,难读。
还未等杨矩再问,她已从窗棂离开。此刻,屋外喧嚣声更大,惊起一夜风浪。
他立即起身,焦急朝李奴奴厢房方向赶,心中一片浑浊、混乱,而后见到姜海被侍卫拽到外面,鲜血流了一路,将青石板都染红了。
*
杨矩眼眸中的烛火从虚至实,将这片薄雾照出它本来的轮廓。
他浅声一笑,泪水却止不住地从眼眶里流淌出来,浑身也开始抖动起来。原来……背弃誓言的是他、丢掉最爱的人是他、害他们的人是他……他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他后悔了,想去挽留,紧抓的手要拉动那扇破败的木门,甚至都发出咔咔的声响,可是……事已至此,他不甘心!他就要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怎么能放弃?反正姜海还活着、反正阿花死了、反正自己投靠在光禄卿门下……反正一切都不可挽回了,不如就这样。
自己没错……混乱的思绪路经此处,心神之海的狂风被抚平。
他的心中有且仅有一个答案:昨日不可挽回,今夜听风等明。
*
夜未央。
昨夜新雨过后,城里雾气很重,贴着地浮动,往来的人一走,雾如烟雨,无风自游。
姜海一夜奔走,借着长安城不熄的灯火寻了客栈临时落脚。
她整理好包裹、发髻,落坐在窗前。窗外是一堵破瓦石墙,不如故居,不如光禄卿府中红墙、深苑。从这窗外望出去,什么都瞧不见,只有雾与光色从天边那天晕染过来,令石墙、天空间有条光河。
一安静下来,她心里被积压的思绪又浮动起来。
阿花姐姐真的要害她吗?既然要害她,为什么又要站出来?自己为什么还能活……什么是真的?是什么是假?真假还重要吗?阿花姐姐已经死了。父亲真的还活着吗?有人说父亲活着,有人说父亲死了,他又说会替自己查清,到底该相信谁?这很重要,可自己什么都做不了。现在自己该去哪里?留下还是去洛阳……
她的思绪随青丝漂浮,兜兜转转又回到刺杀李奴奴那夜。
她已绕过侍卫重重防线,潜入李奴奴闺房。正当她小心翼翼地靠近李奴奴的床帐时,她的声音从黑暗里幽幽传来,似鬼魅:“你来了,姜海。”
姜海浑身一颤,冷汗湿透内衫,寒气从四面八方涌来,瞬间吞没她。
“李奴奴,你在哪里!出来受死!”她举起袖刀朝四处舞。
“刺杀还喊得这么大声?不怕将人惊醒?”她轻笑一声,“别急啊。今夜这场戏可是我特意为你准备的。好戏还未开场呢,你还得再等等。”
姜海摸黑,听声朝深处走,脚步轻放,觉得靠近的一瞬间,举刀往前直刺,怒吼:“死!”
显然,袖刀扑了个空,她并未得逞。她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钳住,任她用力都挣脱不了,然后那人狠狠用力,将她整个手腕翻转过来,袖刀应声倒地。她吃痛,不禁发出声音,顺势锁住她的关节,一脚踢到她的膝盖窝,跪倒在地。
“贱奴,竟敢刺杀小姐!”那人怒喝。
姜海听出他的声音,是李奴奴的贴身侍卫。
“她该死!我为什么不敢杀她!”姜海咬牙抬头,一动关节就发出异响。
李奴奴从黑暗里走出,手中举着火折子,照亮姜海那张惨白、愤恨的脸,露出得意的笑。
“我知道你要来杀我,所以特意令侍卫守在屋内等候。”
“你知道?你怎么可能知道?”
“你父亲逝去的消息是我故意让阿花听见的。她可是从小就守在我身边的人,我的一切事物都交给她处理。可以说,她是我的心腹。你真是不简单啊,才来多久,就将阿花那贱奴的心带偏。难怪阿矩那么喜欢你,有了我和诀别信还放不下,非得让我亲自设计让你们俩断个干净!”李奴奴掐住姜海的脸,“我更没想到他居然将那封信随身携带,可见你对他的重要性。我本不想杀你的,可他太在乎你了,所以你该死了。”她抚摸着她的脸,然后一巴掌扇了上去,“看来,今夜你还是没有被打够啊,贱人。”
鲜血顺着唇角流了出来,姜海仰面注视她,一双眼睛炽如烈火。
“你可真够硬。”她气极反笑,狞着脸,一掌又一掌地掴,“你想知道你父亲还活着吗?你肯定想啊。可惜,你不知道他在那里。那我现在告诉你,你父亲死了,当年那场恶寒彻底要了他的命,我们想尽了办法都没能救下他。”
姜海的目光明显暗淡下来。
“哈哈哈!你信了,你果然信了!”李奴奴得逞大笑,“那我现在说,你父亲还活着呢?当年在御医药方的精心调理下,他熬了过来。现在就住在这长安城中呢?只是你在府内,他在府外,所以你们二人难以相见。这你信吗?”
“你!”姜海目眦欲裂。
“哈哈哈!”她的声音更得意,抓起姜海的下颌,语气揶揄,“你说你父亲还活着吗?”
她剧烈挣扎,又被侍卫按住。
“你该死,你该死!”
“不过蚍蜉而已,胆敢妄言生死?”她的声音极冷,一把掐住姜海的喉咙。
姜海挣扎,颈脖的剧痛与鼻腔内的血腥味令她窒息,口涎不受控制地往外淌,离死亡就只剩下一口气。
“好了,与你说得太多了。今夜过后,你就会死了。”她满意地松手,没这么简单地就要她的命。
她捡起袖刀,轻轻地在手臂上划出一条鲜红的伤口,然后吹熄火折子,开始惊慌大喊:“刺客!来人!有刺客!”
压住姜海的侍卫也立刻附声:“有刺客!来人!”
“李奴奴!你该死!你该死!”姜海嘶声怒吼。
……
原来这就是权力,杨矩抛弃一切都要追求的东西。拥有它,好像就真的可以视人如牲畜,踩人如草芥啊……
*
“咚咚咚——”沉闷的敲门声将姜海惊醒。
她抹干泪:“谁?什么事?”
屋外小二谄媚:“客官,是夜里供给的热水,要劳烦客官自行开门来取。”
“好。”姜海未多想,起身就去开。
门初开,先见小二提着热水桶,笑着立在门前;门半开,几条漆黑腰带边挂着障刀,半掩着匿在刀鞘中;门全开,漆黑诡秘的人影攒动着,其中一人捂住她的口鼻,一人用麻袋套住他。
*
她心里早为自己写下一首词,可何人会看?何人会听?
《无簪》
烟雨浓雾,淡粉黛,见云撷露,独枝转角巷陌中,湿花妆,谢柳眉,还以烟云是他身;
空山新雨,旧罗衫,听风耳蝉,铜镜梳妆楼台上,折旧簪,乱长髻,真以烟雨是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