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康熙年间,藏南边陲,喜马拉雅山脉褶皱深处,有一处名为“噶玛”的高山谷地。
此地海拔极高,空气稀薄,四季分明,夏季短暂如霓虹,冬季漫长似永夜。谷地中央,一座名为“森格岗日”(藏语,意为雪狮山)的雪峰巍然耸立,终年积雪,冰川如练,被噶玛人奉为守护神山。相传山中有雪狮护佑,风调雨顺,牲畜肥壮。
噶玛村有个少年,名叫丹增,刚满十五岁,是村里最出色的牧羊人。他身形矫健,目光锐利如鹰,能辨识最细微的天气变化,也能在错综复杂的山道中找到最肥美的草场。
丹增自幼父母双亡,由村中老猎人贡布抚养长大。贡布不仅教他狩猎技艺,更时常告诫他:“森格岗日的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有灵性。我们取用,需存感激,不可贪多,更不可亵渎神山。”
这年盛夏,天气异常炎热,连高海拔的噶玛谷地也感受到了这股燥意。冰川融水比往年迅猛,草场却因干旱显得有些枯黄。一日,丹增驱赶着羊群到森格岗日脚下的一处偏颇草甸放牧。日头偏西时,他清点羊只,发现少了最健壮的那只头羊。
丹增心中焦急,循着隐约的蹄印和铃声,向雪线附近寻去。越过一道覆盖着碎雪的山脊,他听到了一阵微弱的、类似幼猫哀鸣却又更加沙哑低沉的声音,夹杂着羊只不安的“咩咩”声。他悄悄探头望去,只见一处背风的岩石凹陷里,他的头羊正焦躁地原地踏步,而在羊只前方不远处,一只毛茸茸的幼兽倒在雪地里,一条后腿以不自然的角度弯曲着,正发出痛苦的呜咽。
那幼兽体型似猫,却远比家猫硕壮,一身灰褐色的厚密长毛,耳尖矗立着两撮醒目的黑色簇毛,面庞宽大,带着野性的威严,此刻却因伤痛而显得脆弱无助——竟是一只罕见的猞猁幼崽!而且,丹增注意到,这只幼崽的额间,有一小撮银白色的毛发,形状酷似一片雪花,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淡淡的微光。
丹增知道,成年猞猁凶猛异常,是雪山中顶尖的猎手。若被其母兽发现自己靠近幼崽,后果不堪设想。他本能地想拉回头羊赶紧离开,但看着那幼崽因寒冷和疼痛而瑟瑟发抖的身体,以及那双琥珀色眼睛里流露出的痛苦与无助,他想起了贡布阿爸的话,心中不忍。
他仔细观察四周,并无母兽踪迹。眼看夜幕将至,若将此受伤幼崽弃之不顾,它必定会冻死或成为其他猛兽的晚餐。丹增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下定决心。他慢慢靠近,口中发出轻柔的安抚声,解下腰间装糌粑的小皮囊,倒出一点在手心,试探着递过去。那猞猁幼崽警惕地向后缩了缩,但或许是嗅到了食物的气息,或许是丹增身上没有恶意,它最终没有攻击。
丹增趁机仔细检查它的伤腿,应是跌落时摔折了。他记起贡布阿爸教过的处理办法,找来两根直溜的硬树枝,又从自己内衬衣袍上撕下布条,小心地将幼崽的断腿固定好。整个过程,那幼崽只是低低地呜咽着,并未剧烈反抗。处理完毕,丹增将剩下的糌粑留在它身边,又把自己的羊皮坎肩脱下,轻轻盖在它身上,然后才牵着一步三回头的头羊,匆匆下山。
此后数日,丹增每天放牧时,都会特意绕道那处山脊,远远投掷一些食物——有时是肉干,有时是新鲜的鼠兔。他不敢靠得太近,但能看到那幼崽的状态一日好过一日,额间的雪花印记似乎也越来越清晰。直到第七天,他发现岩石凹陷处已空空如也,只留下他那件叠放整齐的羊皮坎肩。丹增心中既有些失落,又为它感到高兴。
自那以后,丹增的牧羊生活似乎顺畅了许多。羊群极少走失,即便在复杂地形也能安然无恙。有几次,他甚至在远处瞥见一道矫健的灰色身影在山岩间一闪而过,仿佛无声的守护者。更奇的是,在一个暴风雪突如其来的黄昏,丹增和羊群被困在山谷,眼看就要迷失方向,却见一只额间带着雪花印记的成年猞猁出现在风雪中,它回头看了丹增一眼,然后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引路,竟带着他们避开风头,找到了一处可以容身的山洞,躲过一劫。丹增认出,那就是他当年所救的幼崽,如今已成长为雄健的成年猞猁。
丹增知道它非同寻常,心中充满感激,却从未对任何人提起,包括贡布阿爸。他只将这份奇缘深藏心底,对森格岗日也更加敬畏。
然而,宁静很快被打破。一年后,一队来自遥远京城的官差,带着几名眼神锐利、装备精良的猎手,来到了噶玛村。为首的是个面容白皙、眼神倨傲的内务府官员,姓李。他手持官府文书,言明奉皇命,为宫廷苑囿搜集天下异兽,听闻森格岗日有一种“额生瑞雪、灵慧非凡”的银斑猞猁,特来捕捉。
全村哗然。贡布老人代表村民上前,恳切陈情:“大人,那猞猁乃是雪山精灵,是森格岗日的守护者,万万捕捉不得啊!触怒了山神,会给我们噶玛带来灾祸的!”
李官员嗤之以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山野精怪,能为皇上御苑增色,是它的造化!尔等休得妖言惑众!” 他下令猎手们即刻进山,并悬以重赏。
猎手们经验丰富,布设陷阱,放出猎犬,连续搜寻多日。丹增心急如焚,却无力阻止。他只能每晚向着森格岗日的方向默默祈祷。
几天后,猎手们果然在一处悬崖边,用特制的合金大网和迷药,成功困住了那只额带雪花印记的灵猞。它奋力挣扎,怒吼声响彻山谷,利爪撕裂了网绳,却无法挣脱。猎手们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坚固的铁笼,准备次日启程。
当夜,月黑风高。丹增辗转难眠,仿佛能听到那灵猞在笼中愤怒而悲哀的低吼。忽然,窗外风声大作,空气中弥漫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寒意,连屋内的火塘都明灭不定。村中的狗全部噤声,缩在角落瑟瑟发抖。
紧接着,森格岗日方向传来了低沉而威严的咆哮,并非一声,而是层层叠叠,由远及近,仿佛整座雪山都在怒吼!地面微微震动,远处传来雪崩般的轰鸣。
李官员和猎手们被惊醒,冲出屋子,只见夜色中,无数点绿油油的光点在村庄周围的山坡上亮起,密密麻麻,缓缓逼近——那是猞猁的眼睛!不止猞猁,还有雪豹、狼群,甚至平日里温顺的雪羚和岩羊,此刻都眼神赤红,躁动不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驱策,将噶玛村团团围住。森格岗日的雪线之上,隐隐有白光流转,仿佛山神震怒。
“是……是山神!山神发怒了!” 村民们惊恐万分,纷纷跪地祈祷。
李官员面色惨白,他虽不信邪,但眼前这百兽围村的骇人景象,以及那令人心悸的雪山轰鸣,让他心底发寒。猎手们紧握武器,手却在微微颤抖,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阵势。
贡布老人踉跄走到李官员面前,声音颤抖却坚定:“大人!快放了那灵猞!它是雪山之灵,擒拿了它,便是触怒了整座森格岗日的生灵!再不放手,我们所有人都要葬身于此!”
李官员看着周围越逼越近的兽群,感受着脚下大地的轻颤,终于怕了。他嘶哑着喊道:“放!快放了那畜生!”
铁笼被打开,那额带雪花的灵猞一跃而出,它并未立刻离去,而是站立在一块高石上,仰天长啸!那啸声清越激昂,穿透云层。
啸声过后,围村的百兽如同潮水般退去,瞬息间消失在黑暗中。雪山的轰鸣也渐渐平息。唯有那灵猞,回头深深望了一眼丹增住所的方向,旋即转身,几个起落便融入茫茫夜色,不见踪影。
李官员一行人惊魂未定,天不亮就仓皇离去,再不敢提捕捉异兽之事。
噶玛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经此一事,村民对神山的敬畏之心更浓。丹增知道,是那只灵猞,以及它所代表的雪山之灵,最后一次庇护了这片土地。
他依旧每日放牧于雪山脚下,只是偶尔,在月华如水的夜晚,他会似乎看到远处山巅,有一个矫健的身影对月而立,额间的雪花印记,与天上星辰交相辉映。他知道,守护者从未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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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谱诠释:
· 妖物: 雪山灵猞(精怪·守护)
· 出处: 灵感源于藏族地区对雪山的崇拜(如冈仁波齐、梅里雪山等被视为神山),以及猞猁在高原生态系统中的地位。猞猁常被视为神秘、孤傲的猎手,本章将其提升为雪山灵气的汇聚与守护者。
· 本相: 并非普通猞猁成精,乃是特定神山(如森格岗日)漫长岁月中,冰雪之精、山石之魄与纯净野性意志融合所化的守护精怪。其标志为额间天生的雪花状银斑,此乃其灵核外显。拥有号令(或影响)一定范围内山野生灵的能力,能引动小范围的山岳气象异动(如寒风、微震)。其力量与所依存的神山息息相关,旨在维护雪山生态的平衡与神圣不可侵犯。对心怀善意、尊重山野者抱有好感,甚至会在危难时出手相助;对贪婪、亵渎、破坏平衡者,则会展现出强大的威慑力和报复性。
· 理念: 敬畏自然得庇护,贪欲炽盛招山怒。 本章通过“雪山灵猞”与少年丹增的因缘,以及官差捉妖引发的危机,强调了人与自然(特别是被视为神圣的自然实体)应有的和谐关系。丹增因无私救助而结下善缘,间接使村庄受益;官差因贪婪和皇权傲慢,企图强行掠夺“祥瑞”,却险些引发山灵震怒、百兽围村的灾祸。故事深刻揭示了,真正的“祥瑞”或“守护”,并非可供权贵玩赏的宠物,而是自然平衡的化身,其存在依赖于人类的敬畏与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