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一旦做出,像在黑暗的房间里划亮了一根火柴,虽然微弱,却瞬间驱散了盘踞不散的茫然。高乐乐不再发抖,她推开萧默递来的水杯,站起身,走到窗边。外面天光已经大亮,小区里有了零星的人声和车辆引擎声,平凡的一天开始了。可她知道,她和萧默的世界,从踏入908那一刻起,就再也回不到这种平凡里了。
“赵警官他们……还在上面吗?”她看着窗外,声音平静了许多,但带着一种过度消耗后的沙哑。
“应该还在取证。”萧默走到她身边,与她并肩看着楼下,“流程很复杂,那些设备都要编号、拍照、封装。”
高乐乐沉默了一下,忽然说:“我想上去。”
萧默一愣,转头看她:“上去?908?”
“嗯。”高乐乐点了点头,目光依旧看着楼下忙碌的警车,“再看一眼。这次,不是作为一个惊恐的受害者,而是……作为一个要看清对手所有底牌的破局者。”
她需要再去一次。需要把那冰冷巢穴的每一个细节,不再是作为恐惧的烙印,而是作为证据,作为了解那个疯子思维模式的样本,刻进脑子里。恐惧来源于未知,当未知被摊开在阳光下,恐惧就会失去养分。
萧默看着她侧脸上坚定的线条,明白了她的意图。他没有反对,只是说:“好,我陪你。”
再次踏上通往九楼的楼梯,脚步不再虚浮。高乐乐甚至刻意放慢了速度,感受着脚下台阶的坚实。声控灯依旧时好时坏,昏黄的光线在她看来,不再阴森,反而有种揭露陈年旧垢的暖意。
908的门开着,门口拉着警戒线。一名年轻的警察守在门口,看到他们,认出了是报案人,在请示了里面的赵警官后,示意他们可以进去,但要求戴上鞋套和手套,不能触碰任何东西。
高乐乐深吸一口气,迈过了那道门槛。
白天的光线从被警察拉开一条缝隙的厚重窗帘边缘挤进来,与警方架设的强光灯一起,将室内的景象照得更加清晰,也更加……丑陋。
没有了昨晚黑暗中那种吞噬一切的诡异氛围,此刻的908室,更像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混乱技术拆解的垃圾场,或者说,一个精心布置的舞台被掀开了幕布,露出了后面粗糙冰冷的支架和线缆。
空气中那股灰尘、金属和电路板加热后的微弱腥甜气味更加明显。
高乐乐没有再看那面钉满他们照片和分析图的墙,也没有去看卧室里那两幅并排的诡异画像。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冷静地扫过那些堆积的设备,那些缠绕的线缆。
赵警官正在和技术人员低声交谈,看到他们进来,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
“有什么新发现吗?”萧默问道。
赵警官指了指桌子上一台已经被拆开外壳的主机,里面露出的不是常见的电脑配件,而是几块叠加在一起的、布满芯片的绿色电路板,线路焊接得异常复杂。“定制的主控系统,比我们想象的要专业。通过这些,”他又指了指连接在主机上的几个小型路由器和信号放大器,“他不仅能接收808室摄像头和传感器的数据,还能远程操控那些安装在你家的设备,包括空调、甚至可能还有我们没发现的其它东西。”
一个技术人员拿起桌角一个不起眼的、火柴盒大小的黑色塑料块,上面有几个微小的孔洞:“这是高频声波发生器,模拟敲击声和……那种女人哭声的源头。功率不大,但穿透力强,通过楼板传导,听起来就像在头顶或者屋里。”
另一个警察从纸箱里拿起那个肚子缝着磁铁的兔子玩偶,旁边放着那个电磁铁控制器。“很简单的小把戏,但用在特定环境下,效果显著。”他按动控制器,玩偶在纸箱里轻微弹动。
高乐乐默默地听着,看着。那些曾经让她夜不能寐、毛骨悚然的“灵异现象”,此刻被一样样拆解成冰冷的零件和原理,赤裸裸地摊在她面前。没有鬼魂,没有超自然力量,只有被精心设计、利用物理知识和电子技术实施的、针对人心的恶意。
她走到那张拼接的长桌旁,目光落在散落的工具和元件上。电烙铁还插着电,旁边的焊锡丝用了一小半。几本摊开的书被压在乱线下面,她小心地没有触碰,只是俯身去看书名。《实用传感器技术》、《建筑声学原理》、《微控制器应用与实战》、《心理学与行为设计》……
她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了一下。胡青伟不仅仅是在实施骚扰,他是在系统地“学习”,将工程技术与他扭曲的心理需求结合起来,打造这个针对他们的“囚笼”。这种冷静的、带着研究性质的犯罪,比单纯的暴力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里还有东西。”一个在检查桌子下方储物格的警察喊道。他拖出一个扁平的金属箱,打开后,里面不是工具,而是整整齐齐码放着的几十个小型密封袋。每个袋子里都装着东西。
高乐乐和萧默凑过去看。
一些袋子里是细小的电子元件,电阻、电容、微型芯片,分类清晰。另一些袋子里,则是一些……令人费解的东西。
一袋看起来是普通的灰尘。一袋是几根不同颜色的、纤细的毛发。一袋是几片干枯的、压平的花瓣(高乐乐认出那是林晚星画作里偶尔出现的白色小雏菊)。还有一个袋子里,竟然是一小撮……指甲碎屑?
收集癖?还是……仪式感?
高乐乐想起卧室那个祭台,胃里又是一阵不适。胡青伟似乎在用这种方式,收集着与他的“目标”和“纪念”相关的一切物理痕迹,哪怕是最微小的。
“赵队,这个可能需要重点看一下。”另一个警察拿着一个用证据袋装着的、看起来像普通U盘的东西走过来,但他的表情很严肃,“插在主机后面的,独立存储,没加密,但里面的内容……”
赵警官接过来,示意技术人员用携带的隔离设备读取。
U盘里只有一个文件夹,命名为“项目日志备份”。点开后,是数百个按照日期命名的文本文件。
技术人员随机点开了几个近期的文件。
内容和他们在笔记本上看到的风格一致,冷静、客观、充满技术参数,记录着每一次“行动”的细节。但比起笔记本,这些电子日志更加详尽,甚至包含了一些失败或被放弃的“方案”构思。
比如,有一个文件记录了他曾考虑利用水管共振制造更低频的、能引发人潜意识不安的噪音,但因为担心波及邻居太广而放弃。另一个文件提到,他尝试过调配一种特定气味的化学雾剂,通过通风系统释放,试图潜移默化地影响808室居住者的情绪(这或许解释了高乐乐偶尔闻到的陌生气味),但最终因为控制精度和安全性问题没有大规模实施。
高乐乐看着屏幕上滚过的一行行文字,感觉自己仿佛在阅读一本恶魔的工程手册。胡青伟不仅仅是在记录结果,他是在不断地优化他的“技术”,把他们的家和他们的精神,当成了一个可以随意测试、调整的实验室。
萧默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他指着屏幕上的一段记录:“看这里,他提到通过分析808的网络数据流,推断出乐乐你在尝试恢复林晚星的社交媒体账号。”
高乐乐后背一凉。原来她自以为隐秘的调查,也一直在对方的监视之下!
技术人员又点开了一个稍早时期的文件。这个文件的记录,似乎与808室无关。
“观测目标:林。日期:XXXX年X月X日。行为:与同学通话十七分钟,情绪波动明显(笑声频率升高)。干预:无。备注:通话内容涉及画展筹备,提及‘离开现有环境可能性增加’。需加强环境锚定。”
林……林晚星!
这是胡青伟在林晚星生前对她的监控记录!
文件日期,是在林晚星去世前大概三个月。
后面还有几条类似的记录,语气同样冷静,像在记录一个实验动物。记录着林晚星的外出时间、接触的人、情绪状态(通过他的观察和分析),以及他所谓的“干预”——比如“制造小规模电路故障,延迟其出门时间”、“调整室内温湿度,观察其反应”……
高乐乐的手脚瞬间冰凉。她终于明白,林晚星生前过的是怎样一种生活!无处不在的监视,生活细节被记录分析,甚至连情绪和出行都被暗中操控!这根本就是一个缓慢收紧的、技术编织的绞索!
萧默猛地看向赵警官,声音因为愤怒而压抑:“赵警官,这些记录!这足以证明他对林晚星长期进行非法监控和精神控制!这能不能作为……”
赵警官的脸色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缓缓点头:“这些电子记录,如果经过技术鉴定确认其真实性和来源,将是极其重要的证据。它虽然不能直接证明谋杀,但足以描绘出案发前林晚星女士所处的极端恶劣处境,以及胡青伟具有强烈的犯罪动机和预谋特征。这会让‘意外’的说法,变得极其苍白无力。”
他顿了顿,补充道:“当然,最终能否被法庭采纳,以及能在多大程度上影响案件定性,还需要检察官和法官的判断。但这无疑是一个重大突破。”
重大突破。
高乐乐听着这个词,心里却没有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沉甸甸的悲凉。林晚星,那个有着温柔眼眸的年轻画家,就是在这样一张冰冷的技术之网中,一步步被逼向绝境。而胡青伟,这个她曾经信任甚至依赖的恋人,就是那个不动声色收网的人。
她再次环顾这个充斥着金属光泽和杂乱线缆的空间。这里没有血淋淋的凶器,没有激烈的冲突,只有无声运转的机器和冷静记录的数据。但这里,确确实实,是一个杀人于无形的囚笼。它先用技术和控制欲,缓慢地窒息了一个灵魂;又用同样的手段,试图摧毁另外两个。
警察们开始收拾设备,准备将最后的证物装箱带走。这个巢穴,即将被彻底清理。
高乐乐最后看了一眼那张行军床,看了一眼墙上林晚星那张被处理得空洞哀伤的照片。
她转过身,对萧默轻声说:“我们走吧。”
这一次,她的脚步很稳。
走下楼梯,回到808,关上门。隔绝了楼上的喧嚣和冰冷。
高乐乐站在客厅中央,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她身上,暖洋洋的。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肺里那股属于908的陈旧寒气彻底置换掉。
“都录下来了吗?”她问萧默。
萧默晃了晃手机:“嗯,能拍的都拍了。细节很清楚。”
高乐乐点了点头,眼神清澈而坚定。
“那么,”她说,“开始准备我们的‘反应’吧。”
技术的囚笼已经被打开,里面的黑暗暴露无遗。
现在,该轮到被困住的鸟儿,发出自己的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