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查令批下来的速度，比萧默和高乐乐预想的还要快。
当赵警官带着几名技术人员再次出现在808门口，出示那张盖着红印的文件时，高乐乐正紧紧挨着萧默站在门内，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不是害怕，是一种混合着激动、愤怒和终于等到这一刻的酸楚。
“批准了，”赵警官言简意赅，神情是职业性的沉稳，但眼神里透着一丝锐利，“我们这就上去。你们……”他看了看脸色发白的两人，“是在这里等，还是？”
“我们上去。”萧默立刻说，声音不高，却异常坚定。他紧紧握着高乐乐冰凉的手，像是要从彼此身上汲取力量。他要亲眼看看，那个悬在他们头顶数月、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的囚笼，里面究竟是怎样一番景象。
高乐乐用力点头，嘴唇抿得发白。她也要去。她要亲眼看看，那个偷走她内衣、在她镜子上写威胁字句、用林晚星的死亡阴影折磨他们的魔鬼，他的老巢到底是什么样子。
赵警官没有反对，只是示意一名年轻警员陪着他们，算是保护，也算是一种程序上的见证。
一行人沉默地走上通往九层的楼梯。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神经上。九楼的声控灯大概也坏了，光线昏暗，只有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幽的绿光，映着908那扇紧闭的、漆皮有些剥落的深褐色防盗门。
门，和萧默之前上来查看时一样，门口积着一层薄灰，猫眼黑洞洞的。
技术人员上前，没有用苏成峰可能提供的钥匙——那已经不可信——而是采用了更专业的方式。轻微的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高乐乐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萧默能感觉到她手心的冷汗。
“咔哒。”
门锁弹开的声音。
一名警察率先上前，谨慎地推开一道门缝，确认安全后，才完全将门推开。
一股混杂着灰尘、金属和某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旧电路板散发出的微弱腥甜气味，扑面而来。
楼道里昏暗的光线挣扎着挤进门内，勉强照亮了入口处的一小片区域。里面异常黑暗，仿佛能吞噬光线。
赵警官打了个手势，几名警察打开强光手电，光束像利剑一样刺入黑暗，开始交叉扫描室内。
高乐乐和萧默跟在赵警官身后，迈过了那道门槛。
当手电光柱划过客厅中央时，高乐乐猛地倒吸了一口冷气，死死捂住了自己的嘴。萧默的呼吸也瞬间停滞，握着她的手无意识地收紧，指甲掐进了她手背的皮肤里，她却浑然不觉。
那不是家。
那是一个控制中心，一个扭曲的、冰冷的、由执念和技术构建而成的巢穴。
客厅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密不透光。原本应该是摆放沙发茶几的地方，被几张拼接起来的长条桌取代。桌子上，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设备。多块大大小小的显示器屏幕漆黑着，像一只只沉睡的眼睛。蜿蜒的线缆如同藤蔓，从设备后面延伸出来，纠缠在一起，爬满桌面，又垂落到地面，连接到角落里的几台嗡嗡低鸣的主机和蓄电池上。
桌子上还散落着电烙铁、万用表、各种型号的螺丝刀、拆开的电路板，以及一些他们根本叫不出名字的电子元件。空气里那股金属和电路板的味道，就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但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正对着入口的那面墙。
墙上没有装饰画，而是钉着一块巨大的软木板。木板上，用图钉固定着大量的照片、打印纸和手绘的示意图。
高乐乐的目光第一时间就被那些照片抓住了。全是她和萧默！
他们在小区里散步的背影，她独自在阳台晾衣服的侧影，萧默外出扔垃圾的瞬间……拍摄角度大多隐蔽，像是偷拍。其中几张放大的特写，赫然是她那几件丢失的内衣！被精心地摆放在某种纯黑色的背景布上拍摄，透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被亵渎的仪式感。
除了照片，还有打印出来的聊天记录片段（是她和萧默在业主群里的闲聊）、他们扔掉的快递盒上的标签照片、甚至还有她随手画了丢弃的、带着压抑线条的草稿的翻拍图。
这一切，都被彩色图钉和细线连接着，旁边用蝇头小字标注着时间、地点，甚至还有推测的心理状态分析，比如“目标情绪低落，警惕性降低”、“男主外出，时机合适”……
这面墙，就是一个活生生将他们过去几个月生活彻底剖开、分析、并钉在耻辱柱上的“成果展示墙”。
高乐乐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胃里翻江倒海。那不是愤怒，是一种比愤怒更深的、被彻底剥光、毫无隐私可言的无助和恶心。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情绪，都被那个看不见的猎食者观察、记录、玩弄。
萧默的脸色铁青，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那些触目惊心的照片上移开，看向其他地方。
手电光柱移动，扫过客厅的角落。那里堆放着几个纸箱。一个警察戴上手套，小心地打开其中一个。里面不是生活用品，而是几个玩偶。赫然就有那个穿着蓝裙子、曾经在他们家储物箱顶“自己”掉下来的兔子玩偶！它的肚子上被巧妙地缝进了一块小小的、强磁力的磁铁。旁边还有一个遥控器大小的装置，警察按了一下，玩偶在箱子里轻微地弹动了一下——是电磁铁吸附释放的原理。
另一个箱子里，放着几个小型的、喇叭状的设备，以及几块镜面薄膜。技术人员拿起一个喇叭状设备看了看，低声道：“高频共振器，模拟敲击声的。”又指了指镜面薄膜，“通电雾化显示，镜子上写字用的。”
所有他们经历过的“灵异现象”，在这里都找到了冰冷的技术原型。没有鬼魂，没有超自然，只有处心积虑的、利用知识和技能实施的罪恶。
“赵队，这边有发现。”一个在卧室方向搜查的警察喊道。
众人立刻转向卧室。
卧室的景象，比客厅更加诡异。
这里没有床，只有一张简陋的行军床靠在墙边。取而代之占据房间大部分空间的，是更多的显示器和控制设备。而正对着行军床的那面墙上，并排挂着两幅巨大的画像。
一幅是林晚星的照片放大而成的艺术照。照片上的她黑长直，鹅蛋脸，眼睛圆润，嘴角带着温柔的浅笑，栩栩如生。但她的眼神被精心处理过，带着一种空洞的、仿佛凝视着远方的哀伤。
而另一幅……
高乐乐只看了一眼，就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让她几乎站立不稳。
那是一张她的照片。不知道胡青伟是什么时候、用什么角度偷拍的。照片上的她，穿着居家服，坐在808客厅的画板前，侧着脸，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勾勒出她柔软的鹅蛋脸轮廓和微微蹙起的眉头。
可怕的是，这张照片被用图像软件仔细地处理过。她的头发被拉长、染黑，变成了和林晚星一样的黑长直。她的脸型被微调，更加接近林晚星的鹅蛋脸。甚至连她身上那件随意的居家服，都被PS成了米白色的、带着温柔质感的长裙——那是林晚星生前照片里常穿的颜色和款式。
这张照片，被精心篡改、修饰，几乎变成了一个拙劣的、介于高乐乐和林晚星之间的混合体。
在这张伪造的画像下方，一个小小的祭台上，摆放着几样东西。一个白色的、已经干枯发硬的花环（像是葬礼上用的），一个细颈玻璃瓶里装着些许干燥的、深蓝色的颜料碎块（林晚星画作里常用的颜色），以及……一个让高乐乐瞳孔骤缩的东西。
那是一个小小的、透明的密封袋。袋子里，装着几缕黑色的、纤细的长发。
那是林晚星的头发？
高乐乐不敢想下去。她只觉得一阵强烈的反胃，弯腰干呕起来，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她终于彻底明白了萧默之前的推测。胡青伟对她那种病态的“兴趣”，不仅仅是因为她住进了808，更是因为她在某些瞬间，被他当成了林晚星的替代品，一个可以被他操控、被他“重塑”、被他纳入他那套扭曲怀念叙事中的活体娃娃！
萧默赶紧扶住她，自己的手也在抖。他看着那两幅并排的画像，看着祭台上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纪念品”，只觉得一股怒火混合着极致的寒意，在胸腔里冲撞。这个胡青伟，他已经不仅仅是心理变态，他的内心是一个彻底扭曲、腐烂的深渊！
“这里还有一本笔记。”另一个警察从行军床的枕头底下，翻出一个黑色硬壳的、厚厚的笔记本。
赵警官接过来，戴上手套，小心地翻开。
萧默和高乐乐也凑了过去。
笔记本里，不是日记，更像是一本工程日志和技术手册的结合体。里面用极其工整、甚至堪称优美的字体，详细记录了一项项“实验”的原理、参数、实施过程和“观测结果”。
“项目一：环境压力测试。目标：评估居住者对微小环境变化的敏感阈值。方法：物品微角度位移（沙发靠垫3度，书籍排列顺序调整），气流引导（利用空调出风口制造非自然微风）。结果：目标A（高乐乐）表现出显著高于常人的警觉性，直觉敏锐，需重点关注其感知边界……”
“项目二：视听干扰计划。第一阶段：规律性叩击声，频率2Hz，间隔1.5秒，三声一组。观测到目标明显焦虑，目标B（萧默）初期倾向于理性解释。第二阶段：引入互动式回应（模仿其敲击节奏）。结果：目标B理性认知出现显著动摇，恐惧阈值降低……”
一页页翻下去，敲击声、空调异常、玩偶移动、镜面字迹、甚至那晚女人的哭声（记录显示为高频声波叠加特定环境音合成）……他们这几个月来经历的每一分恐惧、每一次心惊胆战，都被冷静地、条理清晰地记录在案，变成了一个个冰冷的“项目”和“数据”。
这不是情绪化的骚扰，这是一场有预谋的、系统性的、以他们为实验对象的……精神摧毁实验！
高乐乐看着那些冷静到残酷的文字，感觉自己过去几个月的痛苦和挣扎，像是一个笑话。她的恐惧，她的不安，她小心翼翼的勇敢，全都成了对方实验记录里的一行行冷冰冰的数据。这种被彻底物化、被当成小白鼠一样剖析的感觉，比直接的恐吓更让她感到窒息和绝望。
萧默的拳头紧紧攥着，指节因为用力而失去血色。他作为一个悬疑作家，自认为了解人性的阴暗面，但眼前这本笔记所展现出的冷静、精密和非人般的控制欲，仍然超出了他的想象。胡青伟，他不仅仅是在报复或者寻找替代品，他是在享受这种以上帝视角操控他人情绪、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他实验变量的过程！
赵警官的脸色也越来越沉。他快速翻动着笔记，直到后面部分。
笔迹在这里似乎出现了一些变化，不如前面工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躁和……狂热。
最新的一页，记录着一个名为“最终阶段：边界模糊与认知覆写”的计划。里面提到了利用更强烈的视听干扰、制造“超自然”迹象（那串泥脚印被标注为“相位伪装材料测试，效果显著，成功引发目标对非物理存在的恐惧”），以及……“关键物证引导”。
“关键物证引导”下面画了线。旁边用稍小的字备注着：“‘星’之暗示已投放，目标产生初步联想。待其自行发现‘药’之密钥，完成叙事闭环。期待其反应，观测其能否触及‘真相’边缘……”
“药之密钥……”高乐乐喃喃重复，猛地抬头看萧默。
萧默也瞬间明白了。那瓶被他们找到并替换的哮喘药！胡青伟是故意留下线索，引导他们去发现的！他甚至在笔记本里，像设定程序一样，“期待”着他们的反应！他想看他们在发现“证据”后，是会崩溃，还是会继续追查，如同观察迷宫里的老鼠会选择哪条路！
他早就知道他们会发现那瓶药！他甚至在等着他们发现！
一股更深的、如同坠入冰窟的寒意，将两人彻底淹没。他们以为自己在破局，以为自己抓住了对方的破绽，却不知这一切，可能仍在那个疯子预设的轨道之上！
他到底想干什么？只是为了欣赏他们的恐惧和挣扎吗？还是……有着更可怕的目的？
赵警官合上了笔记本，深吸了一口气，看向面色惨白的萧默和高乐乐，沉声道：“这里的东西，包括这本笔记，我们会作为重要物证带回。这些……足够让他在现有的指控上，加上更重的罪名了。”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沉重的肯定：“你们看到的，是一个极度危险、思维缜密且毫无同理心的罪犯。他能把对人的伤害，如此冷静地规划执行并记录，心理扭曲程度非常严重。”
警察们开始有条不紊地给各种物证贴标签、拍照、装箱。那些冰冷的设备，那面钉满照片和分析的墙，那两幅诡异的画像，还有那本记录着罪恶的笔记，都将被带走，成为法庭上指控胡青伟的铁证。
高乐乐靠在萧默怀里，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她看着这个冰冷、混乱、充满技术恶意的巢穴，感觉自己像是刚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噩梦中惊醒，浑身冰凉，心有余悸。
这个囚笼被打开了，里面的黑暗和污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但不知为何，她并没有感到预期的解脱。
胡青伟那张冷静的、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脸，和他笔记本里那些冰冷的、带着期待的字句，像毒蛇一样缠绕在她的心头。
他知道药被发现了。
那么，他期待的“反应”，到底是什么？
这场噩梦，真的结束了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