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花边小插曲引发一阵大骚动。
这一吻,小荔枝吻出了诸多含义。一来告诉眼前这些来自大江南北的英雄好汉,易枝芽是她的个人财产,尽管更像是单方面宣布;二则缓和了剑拔弩张的氛围;再者她看见了正从诗洋楼另一角飞奔而来的崔花雨。崔花雨的轻功最美了,余光一瞥便知。
最后她又是一个轻巧的转身,回到原位,乖巧地让易枝芽搂着,全然没了方才对峙墨自杨的锋芒,但让人想不通的是依然嘴硬:“二姐可以杀了我,但你救不了所有人。”
“在我面前,你最好别拿‘死’来当武器。我还真干得出来。”墨自杨从不施粉黛,但脸上流出了几道汗渍,似是粉底被冲垮。只有塔拉看得出她正在暗中抵御病魔的侵略。
“杀我很容易,但成本巨大,二姐不会做这种亏本生意。我不会武功,所以只能用另一种方式计算生死。”
“既然你想用强,为何不留下九尊魔王?”
“关于这场仗,能收服的我早就收服了——收服人魔其实也是二姐帮的忙;不能收服的我还是只能借助二姐的力量予以铲除,九尊魔王便是。我不会武功,所以有很多事情都需要借助他人之力,就这么简单。也是真心话,但我并不忌讳让人知道。”
“看来这场仗的背后,你做的工作一点都不比我少。累吗?”
“心怀理想,再累也值。”
“又为何不多留些海盗帮你早日实现理想呢?”
“与不留魔王的道理一样,有些人我驾驭不了。”
“这就是你将施方也‘藏’到最后的意图?”
“没错。该死的海盗就必须死,而死在复仇大军的手里是他们最具‘价值’的死法。因此对我来说,几乎不会留下任何后患。”
“我是报了上清的仇,而你利用我的力量为你打下一个新的江山。你呀你,一个十七岁的小姑娘,长大了是不是想得天下?”
“今日二姐如若放我一马,我一定能实现理想——也只有等到那一天到来,二姐才会彻底理解小妹的苦衷。”
“我怎么就觉得你的苦衷是甜的呢?”
小荔枝笑而不语,因为有人抢戏。空中掠过四道影子,相继降落杨柳依依。希女子与杨它在列;崔花雨牵着施巧儿来到小荔枝面前:
“这位小姑娘又算什么?”
“对不住小姐了。”小荔枝撇开崔花雨,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惊慌失措的施巧儿,一字一板地说,“我才是真正的施巧儿。”
施巧儿泪欲夺眶。崔花雨对小荔枝说:
“但你明明是混血所生。”
“我娘不育,这就是多欢前辈所说的那一处终生残疾。”
施巧儿顿时崩溃,甩掉崔花雨,“娘——”痛哭流涕地扑向杨柳依依。杨柳依依抱住她:
“你才是奴婢。你是天底下最‘幸运’的替身。”
“娘……求求您别丢下巧儿不管,巧儿能做好奴婢的。”
“你觉得娘信吗?按照惯例,诗洋家族的传人替身迟早都要被流放的。而今娘没了这份权力,所以说你想上哪儿去就上哪儿去。但要尽快改掉刁蛮的个性,否则你将寸步难行。”
正当所有人以为施巧儿会将刁蛮公主的典型哭戏演绎到极致时,她却突然停止哭泣,离开杨柳依依的怀抱:
“为什么是我?”但依然手拉手。
“因为你赶上时候了。”
“我的生身父母呢?”
“被你爹杀了,在你满月那天。”
“为何要杀?抢走婴儿不就够了吗?”
“你问这话,说明你压根就没长大。还是留在诗洋楼吧,留在小荔枝身边,她还是会一如既往地伺候你的……尽量学会自己过活,有了这本事,你依然是难得的优秀女子。”
“娘果然不了解女儿,就因为不是亲生的吗?”施巧儿的手慢慢挣脱了杨柳依依的手,“这是我最后一次跟娘说话,谢谢娘的养育之恩,女儿不学无术,不知道如何去算这笔帐,但我想将娘的这养育之恩抵消那杀父弑母之仇,之后我便与诗洋楼两不相欠。娘以为如何?”
“甚好,有缘再见。”杨柳依依并没有放下手,而是纹丝不动地保持牵手的形态。有一片落叶从手心钻过,又忽地飞高。最后被海鸥衔走,就像海鸥衔来春天一样令人心驰神往。
施巧儿缓缓后退着:“我应该姓什么?”
杨柳依依惨笑一声:“厉。”
小荔枝大声说:“‘施巧儿’依旧是你的,我不想换。可否?”
施巧儿回身:“奴婢有个条件。”
“你这样客气,我很不习惯。说吧。”
“赏赐奴婢一叶小舟。”
“留下来做姐妹多好?这也是娘的意思。”
施巧儿恍若未闻:“小姐可否答应?”
“别说是舟,但凡诗洋楼里的东西,都有你的一半。”
“多谢小姐,奴婢告退。”施巧儿学着奴婢的样子施礼,很不专业,但没有一个人看不懂。她撒腿跑开。杨柳依依喊:
“回一趟寝楼吧,娘给你留下了一份礼物。”
又喊:“最后听娘一次。”
没有回音,蹒跚的脚步声如果不算的话。
众人目送施巧儿远去,消失。这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流求第一千金最后的焦点时光。但世事难料,谁说得准呢?假若她没有在这一场犹如东海扬尘的变故中倒下,当有知耻而后勇的一天。
她的一来一去又消化了不少不良气氛,也吸引走了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以至于疏忽了何时雨过天晴。
太阳是从海里直接飞上天的,嗖地就上去了,拖着一束长长的金光,穿过某些云雾,与海连成一片。这是宇宙形成以来最好看的尾巴。它摇曳不定,传送着宛如低泣的风声。
就是在这一片深重得有些悲伤、或者说悲伤得有些深重的寥寂中,杨它上场了。许多欢脸色阴沉:
“退下。”
杨它闻声停顿,但很快又继续朝前走去,来到施巧儿离去之前站立的地方,对着易枝芽与小荔枝指指点点,出言不逊:“我的心情很不好,所以想当众骂你们一声奸夫淫妇。”
单从耳朵的舒适度判断,便知“奸夫淫妇”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易枝芽认为自己很有可能骂不过人家,于是跳过了理论环节,直接问:“你欠揍吗?”而且还亮出了小红和小明的脑袋。
不管杨它怯不怯易枝芽,但怕蛇是绝对的,身体像打嗝一样骤然一抽,连退几步,嘴里却冷笑:“狂妄。”
越来越不像“话”了,易枝芽问墨自杨:“他说我狂妄?”
墨自杨笑:“是有那么一点点,但揍他还用不上。”
对喽。易枝芽又跟杨它说:“你听见没有?”
杨它一定对易枝芽这个人产生过无数联想,但一定想不到这一款。他懵了。小荔枝不紧不慢地说:
“你可以滚了,别再耽误我家正事。”
杨它说:“咱二人的事情解决了我自然会走。”
“你我何事之有?”
“婚约。”
“海盗说的话你也信?”
“好,就权当你爹你娘骗我秘笈,谁让我是晚辈呢?也罢。但在梅花听宇,你与家妹所言又作何解释?”
小荔枝打了个哈哈:“那时的我也是海盗。”
“无耻。”杨它怒骂,看那样子连自己都恨上了。
“我放了你,你却跑来纠三缠四,看来你真的是欠揍了。”
“事实上是你设计绑了我,而崔花雨救了我。”
“动动脑筋吧,我若是不放,崔花雨救得了你?其实我绑了你和希女子,是因为怕你们坏事而已。你就是一颗老鼠屎,她也是。”小荔枝顿了顿,又瞥了一眼墨自杨:“所以我根本就不是想拿你们来要挟我二姐。也正如她说的,你们远不够资格。”
“你当真要悔婚?”
“本就不存在,何来悔婚一说?但如果你真的那么愚蠢而认为它存在的话,我也没意见——我就是在骗你,你又能拿我怎么样?像你这种人活该受骗。说句心里话,我常常骗人。就凭你在梅花听宇那副臭德行,我不拿你寻寻开心都对不起良心。”
实际上杨它的脾气很好,要么就是善于审时度势,竟然毫无征兆地阴转晴,他温和地笑了,但也不乏志气:“随你怎么说,我就是当真了。终有一天我会当着你的面、当着天下英雄的面打败你身边这个黑鬼,并且得到你。”
又摇着手指头说:“然后抛弃。”
“瞧你那一副可怜样儿。”小荔枝不耐烦了,朝着甲乙丙丁喊:“帮我撵走这可怜的家伙。”
甲乙丙丁走向杨它。杨它这下倒也干脆,飞身而起:
“娘,我们走。”
但他嘴里的娘显然不是许多欢——希女子紧随而去,留下一句:“霞儿,即日起你我情断义绝。过往我对你的所有要求,你尽可将之付诸烟云。我不配做你的母亲,但有权力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
自到场后,她一直在回避留春霞。
应该就是这样,所以留春霞一脸漠然,只听得手中剑发出一阵细微但刺耳的声音,有如琵琶断了弦。她低声对赫以北说:
“备足所需,送她上船。”
赫以北旋即腾身而出,身形如同鬼魅,武功进步之神速令人咋舌。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本事的星二代。
俗语说,老夫少妻对面坐,一人一种心事。也许因为天大晴,诸多心事跃然于脸上。许多欢就是其中一个。如果回去属于她的那个江湖,今天的芭乐岛将翻江倒海。
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她不仅败给了光阴,而且败给了自己——算是自己吧,因为事实证明她无法为自己那一段锥心泣血的爱情买单,亦无力为日益魔化的儿子负责。
回家吧。再破再烂再不堪回首的家也是一种归宿。而今看来,“死海女魔”更像是她的内心独白。实际上就算回得去那个属于她的江湖,她也不是一个逍遥落落的人,从来都不是。
命中注定她要被困在某一个狭小得犹如死了的地方。
一一别过,只身远去。
最后一眼留给了鬼斧神工,有泪也有笑。
鬼斧神工并没有表现出来多少伤感。不过很难从被打铁烤黑了的两张脸看出什么。他俩相对良久,最后相互朝着胸口给了一拳。
垂柳飘扬,似有音符附身。
殊不知二月春风似剪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