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塘那条支流顺流而下,流向南方。周敛三人往北方逃亡,这一招障眼法成功躲过了周稽的追杀。现西塘已被神武门占领,周稽即使不在此处,也必定派遣弟子在此处严防死守,妄想将他们团团合围,瓮中捉鳖。思及此,周敛独自一人出去探了好几次口风,再三确定四周无人时,迅速带着江娴姐弟二人离开。
周敛三人也换来几天安稳日子。
几人的伤势也休整调养得差不多了。直接去杀周稽,是没有一分胜算的。周敛江娴二人商议一番,还是决定起身去其余门派看看。虞山虞城是绝对不能去的,就那个缚灵绳,几次三番出现,又是器修的法宝,器修宗主常襄创造出来的,专门针对修者的鬼东西,周敛也没辙。听说是近年才创造出来的,至今无人全身而退。
至于符箓派慈悲城和御兽派奉天城,还未知是敌是友。
周敛明明记得,江娴之前给这两大门派传过信的。但没有回音,这就得谨慎了。他叹了口气,耸耸肩想,反正没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况了,都到最低谷了,往任一方向都是向上。去打探打探,再做打算,也不晚。
此时,夜幕垂垂,万籁寂静。
周敛江娴已经商讨好,今夜就动身。
江祈年站在原地,踟蹰不愿动身。
他稚嫩的脸上纠结万分,眉头皱起又松开,松开又皱起。嘴巴抿了又抿,张了又张,一副欲言又止,又无从开口的模样。
周敛抱着手臂,靠在树上,笑道:“怎么?你伤还没好?不会想让我背你?来吧来吧,上回你背我,这回我背你。一账还一账。”
说着,真背对着他,作势就要蹲下。
听及此话,一旁的江妙机望着他的侧颜,心头一震,原来他当时没有醉,所发生的一切,他都心知肚明。可他为什么又要回来呢?
她蹙眉,想不明白。
江祈年脸色爆红,他今年是十六岁,不是六岁。怎么可能让旁人背他!多丢人!
他不由得赧然,喝道:“谁,谁要你背!我好手好脚的,又没醉,被旁人背着,说出去笑死个人!”
周敛伸了个腰,又问:“那你为何不走?”
江祈年张嘴,喉头一阵发噎,鼻头一酸。眼眶顿时一热。他立刻低下头,不让人看见他的眼泪。
他哽咽道:“我想为阿娘敛尸。”
周敛正色道:“你知晓神武门有多少弟子守在那里,等着我们去送死?你有多少把握,能从周稽手下全身而退?江祈年,你甚至连周稽三招都接不下。”
他当年也是这样过来的。他能亲身体会江祈年的痛苦。去了,或许是九死一生、万劫不复,他也不知晓,下一个十年,他周子袭是否能侥幸重返于世,他不敢赌,他还有血海深仇没有报,甚至世间美酒都没喝完。
不去,枉为人子。
江娴没有言语,她所顾忌的,与周敛所想无异。却也没有反对江祈年的话。
“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江祈年倔强抬起头,血红的双眼,对上周敛的视线,不肯让步。
周敛迈出大步,手摸上腰间的剑,动作利落,拔出剑来。
走到江祈年跟前,“我知道。”
“总共一百来号人。宅子东南角驻守弟子最少,只有十名。那里位置最偏,巡逻的弟子懒散,最掉以轻心。我们待会儿分工合作,妙机负责吸引他们注意力。我负责敛尸。祈年负责探查,帮我打掩护。此行只为收敛尸骨,不为杀人,不为打架,不可恋战。若真遇上剑宗的人,速战速决,先不要汇合,将身后的尾巴甩开再回来。”
他坐在石头上,曲起一条腿,手搭在膝盖上,用剑尖在沙地上画画圈圈,轻描淡写,在缜密的包围中找出破绽,条理清清楚楚,简洁易懂将计划将给二人听。
周敛站起身,伸了个腰,语气有些遗憾,“可惜隐身符用完了……”
说完,也不管她姐弟两,自顾自往前走。回程途中,被一阵说话声绊住脚。
“师弟,跟你商量个事。”
“替班免谈。”
神武门弟子拍了拍另一个弟子的肩,啧声指责,“你别这么死板。那江氏姐弟娘都死了,自己都被宗主打得半死不活,还敢回来?作甚么?给她娘的守孝吗?只怕一回来,和她那回魂夜的娘一家子团聚。还替什么班?守这个死门?巡这个死逻?没劲。”
他从怀里掏出来两坛酒,神秘兮兮跟那弟子耳语,“这可是江南特有的青梅酒。可得劲了,尝尝?”
那个弟子摆手,“不要。要是被宗主发现了,要遭殃的。”
“你怕什么?你真觉得那几人会给你杀个回马枪?我们这个地儿是最偏僻的,他们准找不着这儿。你胆子也太小了,生人不生胆的。”
“你胆子大,你义庄出生的。”
“你!”
周敛躲在墙后,长长的藤条垂下来,将他整个人挡得严严实实。他拨开眼前的凌霄花,透过窗柩的空隙,丢过去两颗雨花石。只听得哎哟两声,一声沉闷倒地的声音。那两名弟子便倒地不省人事。
他把那两名弟子校服扒了,顺走了那两坛青梅酒。
江娴愣愣看着他,“这是……”
周敛急喘着粗气,气息紊乱,脸上还沾着血斑泥块,浑身脏兮兮乱糟糟,像刚从死人坑里爬出来似的。一刻不停倒腾着他那个乾坤袋,就是之前江妙机送他那个。
他回道:“还有师兄师弟们呢。大伙儿都得入土为安。”
费了老些功夫,才在竹林里挖出来个大坑。吭哧吭哧,忙碌半夜,才将数百名西塘弟子埋进坑里。还立了木碑。
周敛到处转悠,在地上捡什么东西。
江妙机问道:“你在作甚么?”
周敛捡了几块扁的、圆的石块,摆在土坟前。又折了几根细枝条,插在坟前。
“荒郊野林里,也没什么店家,也没什么贡果贡品。条件差了点,将就将就,石块当饼当馒头,枝条当线香。后边回来,再给人吃点好的。”
收拾完一切,江娴忍着痛弹了一曲《安魂》,领着江年给两个坟包磕完头,身旁的人已泣不成声,哭成泪人。毕了,江妙机独坐幽篁里,无声却哀恸。
周敛抬眸望去,深林之中,她单薄的背影是那么淡,淡得与竹林混为一色。
(脊背依旧挺直。
她是长女,是宗门少主。所要承受得,比常人承受得多。)
江妙机此人,禀性冷淡。人淡,性子也淡,总是一副漠不关心的表情,游刃有余解决所有事。
连情绪都少有。
他看见她脸颊划下一滴泪,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她的泪水。他没有打扰,静默等着,江妙机江祈年与亲人的告别。
天翻鱼肚白,几人起身启程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