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学聚会上，刘同学叙述，作者记录）
我的五姨，叫翠芬，是我们家族里公认最能吃苦、最本分的人。她个子不高，人很瘦，但一双眼睛亮亮的，透着一股子韧劲儿。她嫁给了五姨夫，姓张，一开始那几年，日子过得也算平顺。五姨夫脑子活络，会张罗，两口子在镇上开了个小饭店，叫“张记小炒”。五姨是主心骨，天不亮就去菜市场抢新鲜菜，回来洗洗刷刷，切菜配菜，炒锅一颠就是一天，油烟熏得她头发都发黄。五姨夫呢，嘴甜，会招呼客人，收钱算账，两口子搭伙过日子，虽然累，但看着小饭店的生意一点点好起来，脸上也有笑模样。
可后来，不知怎么的，镇上开了大酒楼，小饭店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先是客人少了，再后来，连老主顾都跑光了。那几年，五姨夫的脾气也跟着变了。他不再像从前那样勤快，开始整天唉声叹气，抱怨世道不好，抱怨五姨没本事。他不去想办法，比如换个地方，或者改卖点别的，反而把气都撒在五姨身上。他开始往外跑，跟一帮不三不四的朋友混在一起，打牌、喝酒，渐渐地，染上了赌博的恶习。
一开始是小打小闹，输赢个几十块。后来越赌越大，输得连饭店的本钱都搭进去了。饭店开不下去，关门了。没了营生，五姨夫更懒得动了，整天窝在家里，不是躺着就是坐着，等着五姨去给人家做零工、洗衣服、打扫卫生，赚点辛苦钱回来养家。五姨没一句怨言，她觉得，男人一时失意，总能缓过来，她多做点，家里就能撑下去。
可我每次去看她，都心疼得不行。我劝五姨夫：“姨夫，你这样下去不行啊！人活一口气，不能就这么垮了！去找点活干，哪怕去工地扛水泥，也比现在强！你让五姨一个人扛着，她多累？多委屈？”
每次我这么说，五姨夫的脸色就沉下来，要么冷笑一声，说“你懂什么”，要么就直接跟我吵起来，说我不尊重他，说他堂堂一个男人，轮不到我一个小辈来教训。吵到最后，往往是五姨红着眼圈，过来打圆场，把我拉走。
那天傍晚，我记得特别清楚。我路过五姨家，想给她送点自家种的菜。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屋里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张建国！你还有没有点良心？孩子下个月的补习费还没着落，你倒好，又想去赌？家里的米缸都见底了！你让我一个女人怎么活？！”五姨的声音带着哭腔，尖利而绝望。
“你烦不烦！我输点钱怎么了？不就是钱吗？等我翻本了，十倍还你！你天天这么唠叨，谁受得了！”五姨夫的声音又粗又横。
“翻本？你翻了三年了！翻回来过一分钱吗？这个家，快让你翻没了！”五姨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和心碎。
屋里突然安静了。我听见五姨夫“砰”地一声摔门而出的脚步声。我赶紧躲到院墙后，看见五姨夫头也不回地走了，背影透着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颓丧。
门“吱呀”一声开了，五姨站在门口，望着她丈夫远去的背影，一动不动。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单薄得像一张纸。她慢慢地关上门，靠在门板上，先是肩膀一耸一耸地抽泣，后来，那哭声越来越大，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她蹲在地上，把头埋在膝盖里，哭得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那哭声，充满了委屈、不甘、绝望，还有对这个无望日子的深深无力。
我站在墙后，心像被刀绞着，却不敢进去。我知道，任何安慰的话，在那样的痛苦面前，都显得那么苍白。
后来我才后悔，如果那天我进去了，就不会有这个悲剧了。
就在那天我转身走后，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五姨家那扇半开的窗户外传了进来。
那声音很轻，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五姨说话，飘飘忽忽的，带着一种诡异的、蛊惑人心的平静：
“哭……有什么用？”
五姨的哭声，猛地停住了。
那声音顿了顿，又继续响起，像毒蛇吐信，一字一句，钻进人的耳朵：
“活着……这么苦……这么累……这么没指望……喝药死算了……一了百了……就解脱了……就再也不用受苦了……”
那声音消失了，院子里死一般寂静。我躲在墙后，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那声音……不是五姨夫的，也不是五姨的……那是个女人的声音！而且，那声音是从……窗外传来的？可那窗户外面，是一堵光秃秃的墙！
当天晚上，噩耗传来——五姨喝农药自杀了。
消息像炸雷一样劈在我们全家头上。没人相信！五姨那么要强，那么能扛，怎么可能想不开？可事实摆在眼前：她真的在厨房里，找到那瓶存放多年的农药，打开了瓶盖，喝了下去。等五姨夫半夜赌完牌回来，发现时，已经晚了。
葬礼上，五姨夫哭得撕心裂肺，捶胸顿足，说自己对不起五姨。可我不知道，他哭的，是自己的良心发现，还是失去了一个免费的“保姆”？没人知道。
五姨走了，留下两个孩子，一个上初中，一个还在念小学。日子还得过，可整个家，都塌了。
大概过了一个多月，一个深夜，五姨家上初中的大女儿，做了一个极其清晰的梦。
梦里，她看见妈妈了。妈妈还是生前的样子，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但脸色惨白，眼神空洞，身上散发着一股浓重的、刺鼻的农药味。
女儿扑上去哭：“妈！你为什么想不开要喝农药？你走了，我和弟弟怎么办？你不是最坚强的吗？”
五姨看着女儿，眼泪无声地流下来，那眼泪是黑的。她嘴唇颤抖，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充满了无尽的痛苦和迷茫：
“孩子……妈……妈不想喝啊……妈舍不得你们……妈也想活着……可是……可是……”
“那你为什么还是喝了？”女儿质问道。
五姨停顿了很久，像是在回忆一件极其恐怖的事。
“那天……妈哭得好伤心……好累……好绝望……就在这时……窗外……有个女的……一直在跟我说话……”
“女人？她说什么？”女儿问道。
五姨继续说：“她……她一直说……‘喝药吧……喝了就解脱了……就再也不用受苦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好轻……好温柔……可就是停不下来……妈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塞满了……全是她的话……‘快喝了吧……快喝了吧……喝了就解脱了……’妈……妈控制不住自己……就像……就像被鬼迷了心窍……妈自己站起来……走到房间里……找到了那瓶农药……妈的手……不是自己的……妈看着有人拿着自己的手……拿起瓶子……打开盖子……然后……然后……就……喝了下去……妈……妈不是想死……是……是那个声音……逼着妈死的……”
说完，五姨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她最后看了一眼女儿，用尽力气说：“告诉他们……别……别信窗外的声音……那不是……解脱……是……是……” 话没说完，身影就彻底消散了。
女孩惊醒，浑身冷汗，枕头都湿透了。她把梦告诉了家里人，也告诉了我。
我听完，沉默了，一股寒意涌上心头。
我终于明白了，五姨不是死于绝望，她是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来自黑暗的谋杀。那个窗外的声音，是真正的凶手。
那害死五姨的，那是一个真正的、来自阴间的恶灵！它专门寻找那些被生活压垮、内心充满绝望的人，在他们最脆弱的时候，用最温柔的言语，说着最恶毒的话，引诱他们走向死亡。它不是要解脱五姨，它是要吞噬五姨的怨气和痛苦，滋养自己的邪性。
从那以后，我和我的家人遇到困难时，都学会了坚强，而每当夜深人静，我总忍不住想，这世上，还有多少像五姨一样，在生活的重压下喘不过气的人？他们耳边，是否也萦绕着那样温柔而致命的低语？那低语，是解脱的邀请，还是通往永恒黑暗的深渊？五姨用生命告诉我们的答案，沉重得让人不敢再听。
